首页 -> 2008年第7期

《吴宓日记(续编)》中的历史片断

作者:曹立新




  宓按,清初至民国三百年太平安定熙洽和乐中所积聚储藏之财富(除其中小部分,如刘文辉在成都之连屋窑藏金块),此一年中遂尽被多方攫取。人民政府之所得亦巨矣哉!
  晚……某女生询宓省籍,云“是延安之陕西”,盖不知有西安也。呜呼,今日全中国士女,尤其学生之文化程度及爱国观点,皆视此矣。
  
  《续编》中充满了对于这种世易时移、令人瞠目结舌的情景的记载。
  
  吴宓日记中的土改与镇反
  
  《续编》中关于政治活动的记载占有中心位置。这固然与此时期共和国的公私生活以政治为中心有关,也与吴宓借政治观风俗、于民情见文化的眼光有关。综述起来,《续编》第一册收录的1951—1953年的日记,其内容涉及共和国史者,主要是有关土改、肃反、思想改造、高校师生状况等方面。这里摘录1951年日记中关于土改和镇反的几段记录:
  
  2月17日。熊东明来,谓其家中田地房宅衣物器具书籍及窖藏银钱,尽被农会取去,更逼索秘藏黄金。处东明之长兄(年六十余岁)以酷刑,裸体纳入水中,复缚悬于树,数日不许给饮食,以使寒且饥……至是遂自缢而死。
  2月19日。中国公学职员郑克明……述近日遭受退押之地主,所有田地、房宅、书籍、衣服、器具等,悉皆“捐献”没收,分与农民。彼农民得书籍不知宝爱,乃作为废纸论斤出售,归入造纸坊,另行造纸。郑君偶遇之,然购得若斤,才值数千元(旧币),而获《四史》全部,版本与宓所购者同……宓闻之极为伤感。
  2月24日。外二代表……叙该级杜邦业近以退押及斗争地主恶霸,兄弟被枪决,父服毒自尽,而杜生怡然学习,毫不动心改容,认为父兄咎有应得,足征进步云云。宓按:杜生之真意如何,吾侪实未知。
  3月2日。蓝为霖来,述乡况。谓富农、中农惧贫农之进而分夺其产,恒惴惴不安,人争饰贫。而贫农以今不得为雇佣助耕及舁肩舆诸役,生计较前益蹙。宓按:为政者,不任贫富亲疏实行互助,各安其所,而强持平等,肆行报复,其害如此!
  3月8日。又闻隆昌县中近日枪决地主、恶霸、特务至千人之多,各地皆视此矣。
  3月9日。据言,江津白沙厉行退押,其数额由当地农民协会随意批定,限短期缴清,并用种种酷刑勒迫地主及其家人。若地主实无力缴纳或缴纳不足数者,则将该地主枪毙,而更向其妻或弟或子追索。白沙之孙伯宏君已于三月七日枪毙矣,朱孝鸿君则定于三月九日枪毙。每日枪毙之地主辄十余至二十余人。其被逼畏祸而悬梁投水自尽者尤多。
  3月23日。在南开诛特务、反革命者十六人。今日下午2—6复在重大广场公审学校中之文化特务十六人,并当场枪毙,以示惩戒。
  9月5日。晚聆邓子琴谈涪陵参加土改之经历,谓颇有善良清贫之地主有惠于农民,农民亦欲宽待之,而干部人员来,坚主严厉处置,狞厉无前。虽破屋孤孀,亦以三十年前曾有薄田未自耕种,或者其祖主曾行剥削,今当报仇,亦名列地主,而受铲灭与打击焉。某次琴为民施医,有地主家人来就诊,事后琴亦受责难,谓地主不应全活。呜呼,忍矣哉!又闻各地大批中西书籍,取自地主者,农民扯取书背供用,内页则堆弃抛置,或售作纸浆云云。
  
  因为阶级出身的关系,吴宓的许多朋友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都受到冲击,有的还被枪毙或被逼自杀。《续编》中关于土改和镇反的记载,全是有关朋友本身或得自于身边朋友的见闻,其真实性应该比较可靠,而其情绪和态度也因而特别真切。作为一个忠于儒家仁爱之义和希腊古典人文精神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对于运动中某些机械和过激行为所反映的文化丧失、人性沉沦,吴宓则不能不感到理想破灭的痛苦,愤恨是难免的。
  
  吴宓日记中的宣传与评议
  
  1951年1月4日。吴宓同本校师生员工赴参军保送委员会召集的评议动员大会。会上有女生控诉美帝罪行,详细描绘渣滓洞白公馆所用的各种酷刑,吴宓受到刺激,感觉痛苦之极。会后吴宓听主持人说,该女生的控诉材料“半为实事,半为虚构”。她在本系表演时,“当局尚嫌其感情不足热烈,又眼泪太少”,几经练习揣摩,才有此上好成绩。4月23日,学校停课进行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宣传。吴宓听宣传广播,感觉内容多“严厉之教,威吓之词”;并且以四川土语广播,加重语调,他听后感觉“股栗震怖”、“神经刺激过度”,几乎疯狂。
  1951年4月26日,他参加学校宣传队,到农户家中进行宣传,发现老百姓都不懂“宣传”一词的意义。吴宓感慨道,大多数中国人民勤劳朴实,明事识理,此乃“民之秉彝”,也是千百年教化的结果。而当下的“宣传”非要以一套莫名其妙的道理、整齐划一的声调强迫老百姓接受。结果造成愚昧者不了解,狡黠者假意接受以讨好当局,而多数人则不愿闻问,只好敷衍应付。吴宓担心,这种风气不久将导致中国民心全变,老百姓简单质朴、勤劳和平的德性将丢失殆尽。
  1951年1月8日。吴宓参加学校的参军评论会。会上,愿意参军的人必须确切说明自己思想和生活态度改变的过程,要坚定表示自己仇恨美国,热烈拥护人民政府。参加评议的人则要踊跃揭发他的隐私,提出种种责难诘问。志愿者的回答要使众人觉得圆满,才能证明他确已放弃旧我彻底改造过来,才算通过可获准参军。这种所谓评议,在吴宓看来,实际就是一场公开审判,是一种“弃智违仁”的表现。“所谓评议,即是公审”。吴宓是很少用政治评判的,他更关注也更擅长的还是文化批判。“弃智违仁”,既是他对评议会的论断,也是他对当时许多文化现象和政策的总体评判。
  
  吴宓日记中的教育与学习
  
  1951年1月9日,吴宓参加学校的参军评议会上,四年级一位姓段的女生宣读参军志愿书。吴宓称该生为“本级最美之女生”。她在“志愿书”里介绍家里所有财物在土改中都被农民取走,只剩下一床棉被,家里人处于冻馁的苦境之中。但她为家人感到喜庆,并且声明愿以爱国为重而弃绝爱情,已与爱人分离,即使天涯海角亦所甘心。对于这种“志愿”,吴宓没有评论,但他用了一段话描写作为会议主席的另一位女生:“年最长,貌最平庸,而深思静观,监督各人之言动,偶作断制裁决之一二语,从无些须笑容。于以见其深沉老辣、坚决明细,为今日党国之标准人物也矣。”显然,宣传会、学习会、评议会,乃至整个学校教育的目的,都是为了培养一代“新人”。在吴宓看来,那些为追求进步不惜自污的人,都是代表了中国社会圆滑巧诈、善用机变的处世才能,像中国理学家及英国清教徒一样极端虚伪。
  像土改和镇反运动中的“以阶级为界,以报仇立义”相似,人性的选择上也存在着敌我生死。于是,学校里以政治挂帅运动至上,课业停顿、束书不观、斯文扫地等等荒谬情景涌现。仅1951年上半年,日记中就有大量相关记载:
  
  1月18日。今校中已无人读书。
  2月14日。作《咏教育史》诗:……半年只上三周课,博学何如一技工。
  3月7日。不读小说等,而专读政府宣传的杂志、日报。
  4月18日。论人而不取其学问才能品德,惟重所谓政治思想水平,以反封建反地主为标准。
  
  1951年1月16日。外语系四年级学生崔鸿书和教育系一年级学生周立言被逮捕,罪名是国民党特务。在抓捕报告大会上,众师生痛批两位特务学生。吴宓注意到,发言者大多为女生,明眸皓齿,燕语莺声。他一生才子多情,钟爱女性,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吴宓大概无法想象,面前那些他向来爱恋的美好女子竟然变成“狰狞凶悍之貌,噍厉杀伐之声”。吴宓情有不堪地叹息:“呜呼,生此时代之中国人,真禽犊之不若,悉为牺牲。幸宓年已衰老,尚获优容,而不日便死,眼不见为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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