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吴宓日记(续编)》中的历史片断

作者:曹立新




  继1998年出版《吴宓日记》后,三联书店于2006年又推出了《吴宓日记(续编)》(以下称《续编》)。《续编》是吴宓在1949年后所写的日记,皇皇十卷,洋洋四百万言,与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的目前最完整的《胡适日记全集》规模相当。如果加上1949年前所写的内容,全部的《吴宓日记》,论字数大概是现代史上其他学者难以比拟的。
  
  山河易色与文化遗民
  
  吴宓无疑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位异人。他的文化理念、个性乃至长相都很奇特。在二十世纪学人不断求新求变、不惜以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的中国,吴宓像一位孤行客,古貌古心,独立不倚,一生志业在“昌明国粹,融化新知”,试图将古希腊文明中的人文主义精神融入儒佛之教,复兴中华文化。然而,思想与时代的错位、浪漫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又使吴宓一生的遭际像唐·吉诃德一样笼罩着悲剧的阴影;不合时宜,人格分裂,经常使他意乱情迷,痛苦不堪,以至想出家甚至自杀求解脱。
  山河易色,吴宓曾面临不同的去向:杭立武、张其昀、傅斯年都曾亲自动员他赴台湾任教,甚至为他办妥机票;钱穆也曾多次邀请他去香港共办新亚学院。但是几经周折,吴宓最后阴差阳错地到了重庆,在一所藉藉无名的大学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二十八年。
  因为名士身份,吴宓在解放初期的历次学习中颇受优待,免却许多无聊而刺激的会议。但是,急风骤雨的政治运动提醒他不能滥用当局对他的照顾。形势发展表明,新时代以政治挂帅,一切工作生活政治化,他很难像1949年以前那样以学术自重以文化为志业了。
  吴宓对政治素无兴趣,造次颠簸,念兹在兹者乃在文化、道德与人心。这也是他与他的“敌人”——新文化运动诸领袖不同的地方。
  文化遗民,成了名士吴宓的新角色。
  
  政治沉默与死亡恐惧
  
  在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中,吴宓不得不开始习惯新的政治话语,尽管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
  《续编》中第一次出现关于学习会的记录,是在1951年1月2日。内容很简短:“赴第一小组学习会,心甚不快。勉强发言一次,以雅典、斯巴达之战为比,证美之必败云云。循例随众,不得不言,既违良心,又不合时宜,殊自愧自恨也。”可以看出,吴宓对于学习会很不适应。他试图从“国粹”中寻找力量。吴宓服庸清儒孙奇逢,将孙氏的七条“语录”恭抄下来,与“马列真经”对照着读,以调养心气。可是,在实际的政治生活和是非面前,儒家修养功夫未免流为明哲保身。作为一个有科学精神、有良知和独立见解的人,对于许多事,吴宓又常常情不自禁地违背“圣人”之教,言行“舛错”。比如,1951年4月25日,因为不能忍受“诸少年之轻薄倨傲,擅作威福”,吴宓对学校组织的各种宣传办事方法作出令人尴尬的评论。会后他颇为自己太真率动感情而自责。
  仅从1951年的日记就可看出,死亡的阴影一直纠缠着他。
  
  4月23日。居此社会环境及氛围中,即无灾祸,恐亦不能久活矣!
  4月29日。精神身体两亏,虽若隐忍苟活,恐难持久矣。
  5月4日。深感在今为一文学工作者之苦。宓即不自杀,亦必劳苦郁迫而死!
  6月28日。若至万不得已时,被逼,宁甘一死耳。
  12月6日。今恐将不免于死……即无外来之灾祸,亦将不能久活斯世,多则二三年耳。
  12月10日。二三年内必死。
  
  死亡将近,不胜悲郁。吴宓不由得羡慕起朋友萧公权的远走异国,甚至后悔未能像挚友吴芳吉一样早死或者像王国维自沉湖中。
  
  日记写作与证明大道
  
  但是,吴宓终究告诫自己和朋友不要学三闾大夫,不要学贾谊!
  1952年5月,吴宓在《新燕京》上读到张东荪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检讨及师生对他的批评文章,他评论说:“以秦楚对立之观点言,张罪实重大。然舍此对立之局势,尚有人性公理与世界历史、中国文化。”可见,比起权力争斗、王朝兴亡、政统更替,吴宓更看重人性、公理、和平;比起政治,他更看重文化。他相信,只要道统人心在,生死祸福,不必忧惧。
  吴宓最爱读《红楼梦》,常以书中人物自况。他曾经将自己比为贾宝玉、柳湘莲,也曾以甄士隐与警幻仙姑等注重道德之高僧与侠士自居;又将自己比作妙玉,而以冯友兰拟宝钗,将萧公权比作探春。除了《红楼梦》中的人物,吴宓还经常以明末遗民自许。
  1951年4月16日,吴宓在与友人聊天时,谈到自己的日记:“日记中宓之感想,窃仿顾亭林《日知录》之例,皆论理而不论事,明道而不责人,皆不为今时此地方议陈情,而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皆为证明大道,垂示来兹,所谓守先待后,而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随吾心而变迁。宓乃一极悲观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腊哲学人文主义,以及耶教之本质是。又宓宝爱西洋及中国古来之学术文物礼俗德教,此不容讳,似亦非罪恶。必以此而置宓于罪刑,又奚敢辞?宓已深愧非守道殉节之士,依违唯阿,卑鄙已极。若如此而犹不能苟全偷生,则只有顺时安命,恬然就戮。”
  吴宓曾经在王国维灵前发愿:以维持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如果“不能实行所志,而淟忍以没,或为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敌所逼迫,义无苟全者,则必当效王先生之行事,从容就义”。1949年以前,他可以利用《学衡》、清华国学院等为自己的志业作公开宣讲,现在这些论坛讲台不复存在了。他唯一能说真话的地方就是“日记”,他的理想志业只能以日记这种写作方式作隐晦的申述。
  由此才可理解,在一个言说多有禁忌、不得不以沉默自守的环境中,为什么吴宓会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坚持不断地撰写自己的日记。因为承载了自己的志业理想,日常琐事和普通男女等素材在吴宓眼中笔下也就具备了陈诗观风的意义,而关乎“文野升降、治乱兴衰”了。也因此,吴宓就像史官书写皇帝的起居注一样,不管是在病中,还是受到批斗,始终以磐石般的意志力与蒲苇似的坚韧性,每天一丝不苟地以坚硬的正楷,在可以利用的一切纸片上——包括作业本、旧日历、废信封,甚至香烟纸等,点点滴滴地纪录下他从共和国成立之初到晚年病倒二十余年间的言行、见闻、感想,不讳不隐,直笔而书。在这个意义上,《续篇》便不仅仅是一本个人日记,而是一本民族志。
  
  《续编》的内容与笔法举例
  1951年1月1日日记
  
  《续编》自1949年4月30日始,到他去世前无法再写日记为止。1949年和1950年两册日记(己丑日记、庚寅日记)各仅存四五篇。这两册日记,“文革”中吴宓曾交给朋友代为收藏,但朋友担心日记惹祸将它焚毁了,吴宓深为痛惜。据他自己介绍,这两册日记叙述了吴宓在重庆度过解放的“惊心动魄、天翻地覆之情景”。
  《续编》中系统连贯的日记始于1951年1月1日。当天日记的内容摘要如下:
  
  1月1日
  阴。晨……外文系全体学生约四十人来,献贺年文,称颂共产党、毛主席……之功云云,列队入室,绕行一周而去。
  正午,同至学生食堂,全校师生员工新年聚餐,不断歌唱欢呼,更围绕俄籍女教授,庆祝“斯大林万岁!毛主席万岁!中苏友谊同盟万岁!”
  归澄宅陪肃晚饭……肃亲见到某地主其戚无力缴款者,男女均褫衣,罚跪盛水之浴盆中,或更以冷水浇其身。又一人迫令裸膝跪地面玻璃碎片上,而头顶木杠,两端系石。如此酷刑虐逼缴纳,不问地主有力与否。盖今工商业存款一律冻结,欲鬻宅虽廉价亦无人买,故地主咸苦莫伸。彼以阶级为界,以报仇立义。对地主及一切有资产有文化之人,悉若根绝之、铲除之而后快,以使工、农、无产(兼无学)阶级滋生长养,则其所行亦固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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