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白色旅馆(下)

作者:D·M·托马斯作袁洪庚




  早在那时,我已把自己的复杂感情和幻想以拙劣的诗篇和私人日记的形式倾诉出来。有一天,我撞见我们的日本女佣在偷看我的日记,我说不上我们两人中谁更尴尬。事实上此事使我们一道躺在床上接吻。您会想,瞧吧,我早就说过的!她承认了。然而青春期不正是一个实验阶段吗?一切都是那样天真无邪,永远不会有第二次,不论是同她还是别人。我俩都很孤独,都渴望得到别人的爱。根据您教给我的基本理论,我还想到这是试图通过一个媒介去接近我父亲。您瞧,事情很清楚(实际上她自己也承认),她的职责之一是不时满足我父亲的生理需要。执行这项任务时她不是孤军作战,我想,女管家之下几乎每一个人都曾被父亲“召见”。我父亲有魅力、英俊潇洒,又掌握着大权。有一段时间,我的家庭教师索尼亚曾经行迹可疑地离开了我家,我可以断定是父亲安排她堕胎去了。不过那时这个很漂亮的日本姑娘是最受宠爱的(我启程去圣彼得堡前不久她回国了)。那一回让她吻我,我准是在无意识中既“触摸”了他,又报复了父亲对我照顾不周。
  我明白,我似乎又要绕回已说过的事了。他的确想方设法和我沟通,我用钱时他出手大方,还小心翼翼地避免偏爱我哥哥。但是我总觉得,他是把这些事作为一种义务很努力地去做的。可能他畏惧女人,跟这些萍水相逢的异性呆在一起反倒会开心一些。从前他一定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否则不会力排众议娶我母亲。但我猜他后来渐渐对当时放纵情感萌生悔意了,自从我记事时起他就是冷冰冰的,工于算计,把全部精力都投入生意中,还神神秘秘地为“同盟”进行政治密谋。船上的事件发生后,他意识到他就要“失去”我了,便特别做出努力讨好我,甚至度假时带我去高加索滑雪。结果是一场灾难,因为我看出他在为本可用于工作的每一刻感到惋惜。那时,我已开始为自己是犹太人这一可怕的罪过责怪他了。假期结束回家时我俩都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要谈到我丈夫。他和他的家庭都是极端反犹的,远比我告诉您的强烈。在这个问题上我想他倒并不很与众不同,但是他也把所有的坏事都归咎于犹太人。在其他方面他讨人喜欢、心地善良,我也十分爱他。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没有说谎。可是您瞧,我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他说他爱我,但是如果他知道我有犹太人的血统他会恨我的。每次他说“我爱你”时我都会理解为“我恨你”。这样的婚姻无法再维持下去了,它令我非常不安,虽然在许多方面我们非常相配,我也想安定下来,生儿育女。
  这使我回忆起凉亭那一幕的那个晚上,也许还想到别的一些事情。我心里突然充满喜悦。您明白吗?我坚信我父亲其实并不是我的亲生的父亲,我并不是犹太人,所以可以问心无愧地跟丈夫继续一起生活,并且怀孕。不过,想到母亲是个与人通奸的女人,而且她很可能把我当作与她丈夫生的孩子塞给他,我就高兴不起来了。那真是卑鄙下流,简直让人无法启齿。怎能想象为这样的事情高兴!所以如您所知,我“埋葬”了它们。
  顺便告诉您,法庭已判决我们的婚姻无效。我听说他又结婚了,战后去了慕尼黑。
  现在您该明白了,性方面的问题与我们分居并没有多大关系。我一向很难在知晓身边有人受苦受难的情况下充分享受人生。而现实生活中又总是有人在受苦受难。我不能解释出现的种种幻觉,但我知道我的幻觉与快感(我一直能感受到)无涉。和阿列克塞做爱时也是这样,我还要供认,我和歌剧院乐队的一个乐师也“试过”,那是我丈夫参军走后不久的事。与他在一起时我也产生了同样的感受,虽然那种快感非常微弱,而且还掺杂着犯罪感。我说那种种幻觉与怕怀上孩子有关系,那不是撒谎。如果我猜得对,我想我不会再有什么顾忌了,因为月经有时不来了,早是早了点儿……无论如何,我再也没有机会试试看能否怀孕了。
  我同样也无法解释我的疼痛(不时会发作),我依然认为那是某种古怪的器质性疾病。每次去找医生看病,我都期望他会说我的乳房和卵巢过去十五年来患的是一种稀奇古怪的病。我同意您的意见,即我十五岁时得的“哮喘病”可能是歇斯底里性质的,但是我认为其他病不是。让我们重新来看一看。我失去母亲时只有五岁,那是可怕的经历,但是如同您所说,世上有很多孤儿。她死于很不道德的情况下,而且死得很痛苦。的确如此,不过我也能慢慢习惯。谁家又没有一丁点见不得人的丑事呢?老实说,我并不愿意总是谈起过去,只是对当时我怎样以及未来我会怎样更感兴趣。您以某种方式令我对我母亲的罪孽着迷,您给了我一个深入探究此事的机会,为此我对您永远感激不尽。但我从不相信那与我痛得行走不便有关系。此事只是令我不愉快,却不会让我生病。最后,我的性格中可能有轻微的双性恋倾向,但那并不特别包含性的成分,至少不是我无法轻松应付的那一类。从整体上看,亲近女人使我感到生活更容易承受了。
  困惑我的念头是,人生究竟是善还是恶。我常想起冲上父亲的游艇时撞见的那一幕。我以为是正在祈祷的那个女人面目狰狞,十分吓人,但是照在镜中的“映像”却安详、笑容可掬。这个微笑的女人(我想那一定是我姨妈)把手放在我母亲的胸脯上。像在宽慰她:这没有问题,我并不在乎。那两张面孔截然不同,现在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她们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矛盾:那个表情痛苦的女人其实心中很快乐,而那个笑逐颜开的女人却很悲哀。正如您敏锐地指出,她们是美杜莎和刻瑞斯!我认为乱伦的念头深深困扰着我,与其说是作为一件确已发生过的事,倒不如说是作为一个象征,虽然这有点疯疯颠颠的。善与恶的结合构筑了这个世界。好啦,原谅我吧,我写得不像话了。这不过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姑娘的疯话而已!
  这就是有一阵我患了镜子恐惧症的缘由,当时我正在读“狼人”的病例,看到他对性交的强迫性妄想。(我们不是也与动物相去不远吗?)顺便告诉您,我认识这个人。更准确地说,我在敖德萨时听说过他家的大名,这可以从那些细节上看得很清楚。我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吗?鉴于此,我想您提到敖德萨时不必再说“M镇”,那也瞒不过已寥寥无几的知情人。您说我是一个大提琴手,那倒足以蒙蔽跟我不熟的人。多谢您替我遮掩身份。
  “狼人”的故事多年来令我难以忘怀,他是我们这个时代里基督式的人物。
  至少现在我对您是以诚相见的。从前我对您不够襟怀坦白,而您却在我这个不知好歹的病人身上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对此我只能衷心地表示歉意。待获悉您为一个可怜、意志薄弱,还喜欢骗人的青年女子投入了大量心血、容忍和爱心,我真是感动得难以用语言形容。请您相信,您的努力没有白费,如今我有了一点自知之明,这完全应该归功于您。
  如果您仍决定要出版这部病例研究,我恭祝您成功。希望您在洽谈过程中隐去我的真名。如果有一笔该我所得的钱,请代我捐赠给慈善机构。
  
  您诚挚的
  丽莎·厄尔德曼
  1931年3月29日于利奥波德街4号3室
  
  说出了一切相互之间有联系的事情之后她感到如释重负。她本想把在从敖德萨到圣彼得堡的火车上跟那个“无关紧要”的男人睡觉的事也告诉他的,那是她的第一次性体验,也是第一次出现幻觉,但是她吃惊地发现信已经写得太长了,而且尽是对谎言的更正。再添一个可能会“压断骆驼的背脊”,再说那件事真的不重要,她不认为曾给她带来精神负担。
  真的,和盘托出的感觉真好。她焦虑不安地等待回音,几天、几星期过去了,仍不见教授的回信,这时恐惧替代了焦虑。她彻底惹恼了他,他正在大发脾气。还会有什么结果呢?他生气生得有道理。于是,呼吸困难的毛病又复发了(当然不是由于替男人口交),身体不好迫使她取消了三场演出。有一天早晨,刚走到厨房和她姨妈的卧室之间,她自以为听到弗洛伊德在以雷鸣般的声音谴责她,便把托盘上的早餐碟子摔在地上。
  她常做噩梦,有一次在梦中大声呻吟,她姨妈拄着拐棍闻声蹒跚来到她的卧室,脸色像她穿的睡衣一般煞白。在梦中,她遇到一个男人爬上楼梯朝这套房走来,摘下呢帽说他是狼人,是来带她去见弗洛伊德的。她很害怕,不过他说话时和颜悦色,解释说弗洛伊德只是想复核一遍书稿中的地名,用真名代替缩写。于是她跟着他走,但是他没有朝弗洛伊德家的方向走,却带她进了树林。他说他要她帮忙,给她看一些色情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姑娘跪着擦地板,裙子撩到屁股上方。只有凝视着这些照片,他才能感受到安慰。她同他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他很感激她的帮助。他们站在湖边上,她在欣赏天鹅。等她再回过头来,他已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狼,帽子底下和寒酸的黑色长外套之间凸现出一颗狼脑袋。他咆哮起来,她赶快逃走,他紧追不舍,想一口咬住她的头颅。即使是在逃命途中她也明白这是罪有应得,因为她竟然写了那样一封信给弗洛伊德。这时马格妲姨妈把她从梦中摇醒,姨妈身着一件白睡衣,脸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活像《小红帽》①里的老奶奶。
  回信终于来了,过了几个小时丽莎才鼓足勇气打开读。展开信纸时她的双手在颤抖,读过之后她心里很难受(尤其是读到关于他的孙子之死的那一段时)。他提到她的笔误,看到这里她脸霍地红了,她拼命回忆是在何处那样写的,但就是想不起来。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很宽容的,并未跟她计较。
  
  亲爱的厄尔德曼女士:
  多谢您3月29日的来信。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其中相当重要的是您的笔误,把“也许他[我父亲]是”写成“也许我是”。不过您的笔误尚不及一个用英文写信的人来得有趣,他来信对我受“麻烦的犹太佬”困扰表示同情,实际上想说的却是“麻烦的下巴”②。那正是我未能及时回信的原因,我是说,我的下颚又做了一次手术,我担心这封信回得太晚了。
  获悉您和您的姨妈均安好,我很高兴。承蒙您问起我的小孙子海因茨,他已在四岁时死去。我的感情生活也就从此完结了。
  言归正传。尽管这部病例研究报告有很多缺陷,我还是想原封不动地发表它。如蒙您恩准,我愿补写一篇后记,提及您后来的保留意见,并且做一些讨论。我觉得有必要说明:医生必须信任病人,正如病人必须信任医生一样。
  我想起赫拉克利特③说过的一句话:“人的灵魂是一个遥远的国度,无法接近、无法探访。”我认为这话并不完全对,若要成功抵达目的地就必须仰仗在悬崖绝壁上开凿出的一个良港。
  
  您诚挚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931年5月18日于维也纳伯格街19号
  
  丽莎复了一封短信,感谢弗洛伊德如此宽宏大量,说不料她不祥的预感竟如此灵验,真令人痛心。她坦承自己感到悔恨,好像她的预感该为孩子的死负责。她未指望对方复信,还特别请求弗洛伊德不必回复。但是过了几天信还是来了,是由伯格街的寓所发出的。
  
  亲爱的厄尔德曼女士:
  您不该为我的孙子的死自责,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母亲去世时他一定已患上了那种致命的病,从事精神分析的经验使我确信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假若能重新开始生活,我会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工作。您显然特别敏感,可是千万不要因此过分自责。
  事实上,令我确信您具有这种能力的是为您做分析时您叙述的那个梦,也许您已经忘记了。我参阅了笔记,您梦到一对中年男女在布达佩斯的一所教堂里举行婚礼。仪式才举行了一半,人群中有一个男人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把自己打死了。新娘厉声尖叫起来,随即晕倒在地,死者是她的前夫。您对我复述这个梦时我很清楚它指的是那年(1919)早些时候发生在布达佩斯的一桩惨案。我有一位很出色的同事在那个城市里开业,与一个他已追求了十八年的女人结了婚。在此之前,由于女儿尚未出嫁,这个女人不愿跟丈夫离婚。就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她的前夫自杀了。我可以断定,您感悟到我对此事的了解,又把它同您母亲的事混为一谈,我仍旧认为那是您烦恼的根源。
  您在这个梦中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物出场,安慰那个就要昏过去的女人,同时明白新郎也需要您超乎寻常的宽慰。而实情是,我那位同事与他的新娘的某个女儿关系暧昧,那位年轻女人一度也曾是我的病人。
  我还要补充一句,在维也纳,除了我和一两位关系最密切的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朋友的婚礼被这场悲剧扰乱了,而您也无法从其他途径听说此事。我本想把您的梦收入我的研究报告,可是那显然会涉及布达佩斯那位同事,所以不能那样做,尤其是考虑到他健康状况不佳,而且笃信心灵感应术的威力。
  我告诉您此事,只是要说明您的这种才能完全是无意识的,您对此无能为力。您无法改变它,正如您无法使您美妙的歌喉变成乌鸦的嘎嘎叫声一样。因此别试图这样做。
  恭祝您万事如意。
  
  您诚挚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看到她变得轻松愉快多了,丽莎的姨妈疑心她是不是很快就要交上一个男友。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姨妈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外甥女会再度精神崩溃。
  实情是,丽莎觉得自己同弗洛伊德心心相印,甚至比当年几乎每天都看到他时更贴心。他最近那封信的语气使她产生了这种感觉,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亲切友好,称赞她的嗓子好、夸奖她的心灵感应天赋,但是更有力的褒扬则是与她分享一个秘密,即有关他那位同事的经历。不过这件事有点古怪,她并不认为全是子虚乌有的虚妄之谈,弗洛伊德不会说谎。她完整地记得那个梦,只是记不清弗洛伊德从中摘录出的那一部分,就好像在一段话底下划了线给她看一般。她完全不记得婚礼上的悲剧发生时自己也在场,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物宽慰当事人。
  这是不是年老体弱的弗洛伊德在以自己的方式请求她帮助、支持他?她想起弗洛伊德唯一一次对她提及他的私事。那只是一个暗示而已,似乎是说在肉体层面上他自己的婚姻已在四十岁时完结。那不就是他的梦吗?弗洛伊德是那个人到中年的丈夫,他的青春年华已逝去,所以需要那个看护晕倒的新娘的女人“超乎寻常的”更多宽慰……对了,从表面上看,那是安娜·弗洛伊德和她的母亲。但是,在这部研究报告中丽莎即是那个“安娜”……“一种非常暧昧的关系”……“那位年轻女人一度曾也是我的病人”……
  他在恳求她,想得到她的友谊,如果公开表白又担心她会觉得不妥。也许他要的还不止是友谊,那么她就要设法慰藉他,不该畏缩不前。丽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要求,因此把自己搞得心情很紧张。她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轻松友好的笔调给他回信,真诚地提到病史中涉及的事情,看他做何反应。
  
  亲爱的弗洛伊德教授:
  您充满善意、慷慨大度的来信令我打心眼里十分感激。您还称赞我嗓子好,真叫我感动,不过我想起您还从未听过我演唱呢。听过以后您就不会再夸奖我的声音美妙了,实际上它正一天比一天更像乌鸦的叫声。
  最近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的“歇斯底里症”首次发作那天晚上的事。我又想起一些细节,可能对您写“附录”有用。首先,想到自己也许并不是犹太人我很高兴(这一点我以前已说过)。即使只是“也许不是”已足以让我心甘情愿、问心无愧地把自己交付给丈夫,惟愿天主赐福,让我替他生个孩子。在此之前,我总为他就要回家休假担惊受怕(您说得对),当时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他在信里一直对我施加压力,要我跟他“做那件事”。我不能责怪他,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就是很反感这种想法。如今,由于弄不清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我觉得自己可以答应他的要求。辞别姨妈回到家后,我马上给他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
  可是入睡后我做了一些可怕的噩梦。您瞧,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开始使我感到不快。威利的一项任务是起诉逃兵,他刚刚打赢了一场官司,这意味着那个可怜的士兵会被枪毙。他在信中给我描述了他如何以精彩的发言说服了法官,显然他对此感到洋洋自得。我却觉得恶心,无法把写信的这个人与记忆中的那个谦谦君子“扯”到一起。当晚我又感到痛了,难道这病痛不是情感发生错位的结果吗?不是与压抑某些已知的内情没有关系吗?(我一向很擅长压抑令自己不快的消息。有一次,饰女主角的演员生病了,要我代她上场。我读到那位饰男主角的演员与她是夫妻,但是一个小时后我就“忘记”了。那只是因为,我编织出了一个白日梦,即我和他有了一段美妙的恋情!)不过,这类实用主义的记忆丧失不会使我生病。
  您帮我“挖掘出”我母亲的婚外恋情后我不是觉得好过多了吗?那是因为我觉得兴奋,许多谜团竟以这种方式解开了。澄清!发现①!我刚刚在一出名叫《俄狄甫斯王》②的新宗教剧里演唱过。您知道那个故事吗?我喜欢那个“澄清”的概念。“光明!再多一点光明吧!”③再多一点光明、再多一点爱吧。
  您有何感想?这都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完全没有把握。
  我当然不会说出您的同事遇到的那件悲惨的事。尽管提到这件事时您的文笔好像更活泼些,但愿这表明您的身体好些了。我还好。马格妲姨妈很兴奋,因为我哥哥要从美国回来度假。她的生活如今已非常枯燥乏味了,我们还不算是两个人相依为命,还养着一只毛茸茸的调皮的小猫。遗憾的是,她给姨妈带来了一身皮疹,我只好给她另找个去处(我说的是那只猫)。有时我渴望有机会同充满活力的人交往,假如能重温一次昔日我们进行的讨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前往的。姨妈正等我去玩双人接龙扑克牌戏呢,这样我就无法放纵自己再去写口罗口罗嗦嗦的长信了。
  
  祝您万事如意。
  丽莎
  
  信发出后,她再次经受了一次早已熟悉的痛苦体验,起因于对梦中值得推敲的那一部分的追忆,或者说是惧怕忆起。唯一不很丢面子的是,她在信中不算过分直言不讳,反正她不指望他回信,他也没有回。
  
  
  丽莎和她姨妈接待了两位头发花白的美国游客,即乔治·莫里斯和纳塔丽·莫里斯。乔治在底特律一家汽车公司里任要职,事业一帆风顺。纳塔丽甚至买了一件貂皮衣。
  她在给维克托的信中写道:
  “我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什么。我总觉得,他们会取出几面小小的美国国旗在街上边走边挥舞。我的一个来自纽约的朋友同他们见了一面,对他们很重的美国口音非常反感。他们想念老家街头杂货铺里的奶昔,不明白我们是如何在这样一套狭小、邋遢的公寓里生活的(自从战后他们带着孩子来到这儿房子就缩水了)。他们生怕得痢疾,纳塔丽还找不到一个能烫发、染发的地方。乔治浏览报上的国际新闻,徒劳无功地找寻棒球赛的结果。我和他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甚至没有共同的记忆。我们的想法似乎截然不同。又怎么会是一母所生的呢?在火车站我没法勉强自己去亲吻他未刮胡子的面颊,我们只是握了握手。这就是我的哥哥!我在读《神曲》的《地狱篇》,好让自己高兴起来。对于马格妲姨妈来说,他们的造访当然是件好事,因为在她眼里他仍是她的小外甥尤里,又多了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
  这次地狱之行持续了两个星期后,丽莎弄清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乔治的孩子都已离开了家,他已进入更年期,觉得无聊空虚、十分孤单,因此想让丽莎和姨妈跟他一起回美国,而且已经替他们办妥了入境许可。丽莎可以教音乐,机会多极了。一天晚上,乔治在吃饭时提出这个建议,纳塔丽也在一边敲边鼓。她本来也想把她的父母从莫斯科接出来,可是办不到。
  丽莎直截了当地谢绝了这个提议,但是马格妲姨妈动心了,答应考虑一下。最后,流着眼泪同外甥女讨论了许多次后她终于同意了。离开丽莎和维也纳的确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她已不大看得到维也纳了,最多只是从窗口瞥一眼,因为她已无法下楼。她的朋友圈子里大都是寡妇和老处女,“有些已不在世,有些去了更遥远的地方”。其中也包括她最要好的朋友,即丽莎的歌唱老师,她带着孩子移居到了美国。她在信中称赞当地居民为人厚道。
  乔治和纳塔丽可以在一楼为她腾一个不错的房间,还有车载她出去兜风。他们有钱,付得起最好的医疗服务,需要时还可以请人到家里来看护她。她说,如果她走了,对丽莎倒是最好不过。她已日益成为丽莎的负担(丽莎不这样想,不过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丽莎不能指望高收入的日子再延续很多年。那时他们怎么办呢?若只是一个人,丽莎也许能在音乐学院教书,养活她自己。
  实际上马格妲姨妈和她外甥女都已没有选择,只能在分手时擦擦眼泪。丽莎又给维克托写了封信:“望着我哥哥的脸,我觉得很好笑。我很清楚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结局。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不过他们会把马格妲姨妈当作家里养的一只宠物、一位离奇古怪的欧洲老太太,会带她出去给朋友们炫耀。他们还许诺要给她买一部三角钢琴呢,那样就可以举办维也纳文艺晚会了。再说,亲爱的乔治也想找一个妈妈呢。”
  丽莎看着姨妈被人小心地搀上火车,像莫里斯夫妇度假时买到的一件珍贵艺术品。丽莎和姨妈不敢对视,她们心里都明白从此无法再相见了。蜕去了一层皮,公寓里突然间变得很大,空荡荡的。由于预约她登台演唱的人不断减少,丽莎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她去过音乐学院,打听能否招收几个学生。自从在米兰利用下午的时间教露西亚演唱以来,她认为自己会喜欢上教书的,甚至在这方面还很有天赋。但是无所事事的几年光阴就这样虚度过去了。
  到了1934年春天,维克托从基辅写信来,说情况好多了。歉收的年头已经过去,人们能吃饱肚子了。人们邀他执导《鲍里斯·戈杜诺夫》,只要他同意他们就打算邀请丽莎来唱女主角玛丽娜。他渴望再度见到她,既然如今他能无所顾忌地邀她来,他想借此机会向她求婚。这并不是一时冲动之举,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米兰的那几个星期,他一直觉得与她相处得很和谐。除了薇拉和第一个妻子,他与丽莎在一起时的感觉远胜于同其他女人相处时的感觉。他认为这一定也是薇拉的心愿。她不是曾请丽莎替她照顾维克托吗?小科尔亚玩得很野,很需要有个称职的妈妈照看他。维克托的母亲已经尽力了,但是她年纪大了,想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的那个村子里度过余生。她非常怀念家乡,只有很年幼和很年老的人才会这样。不过维克托不想让丽莎以为他提出结婚只是出于很实际的考虑。他感到,多年来的书信往来已将两人拉得很近,他已年纪不轻,人生太短暂,不该仅仅依靠飞鸿传情……假如她肯嫁给一个正垂垂老去的人,他会欣喜若狂的。
  丽莎过去患过的神经疾病和出现过的幻觉在一天之内全部发作。她像是在梦中行走,原本提着一只罐子要进厨房,却游荡着走进了卧室,又把牛奶倒进筛子,还以为那是平底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帮她拿主意的人,没有一个她觉得关系密切到能谈起此事的人。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她喜欢他,也崇敬他。她对那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充满爱心和怜悯之情。虽然这里有很多熟人,也有几个不特别密切的朋友,她自己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孤独。
  此时这个城市里充斥着暴力事件,几天来她听到隆隆的炮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本世纪初的敖德萨,方方面面传来的政治消息都很吓人,而且局势会变得更糟。
  她一连三天夜里都梦到孩子,她视其为一个预兆,表明她该去做薇拉的小孩的妈妈。可是她懂得该如何当妈妈吗?她爱维克托有多深?那当然不及对阿列克赛的爱,也不及对丈夫的爱。她一遍遍地读维克托的来信,渐渐加深了对他的爱,她的心开始为之颤动。
  一天天、一周周过去,她拖延着不回信。犹豫不决使她生了一场病,白天无时无刻不感到难受,晚上也大都如此。她的头脑被禁锢,根本无法思考。有一天,她整个下午都坐在教堂里,出门时仍没有主意。身上又猛烈地痛起来,她几乎喘不上气,也不吃东西。她萌发了一个狂妄的念头,想径直去伯格街敲弗洛伊德家的门,拜倒在他脚下。她会问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根据回答的“是”与“否”,她再决定如何回复维克托。
  一天早晨,她从破旧不堪的琴凳下取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曲谱,弹奏了几段。她有的是时间,于是便依照达吉雅娜给奥涅金写信的形式给维克托回信。她决意要听任诗的韵律引导自己做出正确的抉择。她花去一整天时间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午夜过后写出了这样的诗篇——
  
  像个孩子,我浑身在颤抖,
  手中的笔总是握也握不住。
  达吉雅娜在想什么全流露出,
  我的心事却连自己也摸不透。
  我像那个鲁莽的达吉雅娜,
  心中烈火起,再也难将息。
  我猜你大概早巳后悔,
  不该受情欲摆布写出那篇蠢话。
  那些话叫我昼夜不安。
  昼夜不安!
  你为何要搅乱我安宁的日子?
  心已冷,灰已烬,
  我早已脱离那轻浮的情网,
  心满意足,惟愿如此尽余生。
  我的心已历经磨难,
  怎能再效仿达吉雅娜,
  花开二度,做你的新娘。
  这为时已晚!
  不是坦尼娅,只是她的老奶娘,
  坐着聆听夜莺歌唱。
  好心、迟钝、不懂事的老奶娘,
  “爱”之于她是一个陌生的词儿,
  来自遥远的国度。
  实情并非如此,
  与其藏匿于不结果实的记忆中,
  对我而言它更易忘怀。
  不知何故,我怕采企盼已久的花,
  我的身子犹如一座坟墓。
  待渡过卢比肯河①
  
  我这才不再害怕
  你曾可听懂我的话
  何不挑个青春年少的妻
  让她去给科尔亚做妈妈
  再怀孕,给孩子添个小弟小妹?
  太孤单,他怎能不疯跑狂颠。
  
  我会爱他,温暖如春,
  君若在此,我定会如你所请。
  我早已对君钟情
  最难忘,难忘良宵里你的热吻
  方知你能叫冰冻的溪水流动。
  你是谁?是拯救人的安琪儿,
  还是阴险的诱饵?
  我又是谁?一个天真的少女,
  只是皮肤已经起皱
  成婚之日
  你会有悲哀的理由。
  有些人的命运比孤独更使人愁。
  
  随它吧!我做出选择,
  不想去扮波兰人的皇后。
  同身上其他的部件一样
  我的歌喉已经走样。
  虽然还有人恭维我,
  装扮成僭君的新娘也未免太疯狂,
  昔日甜美的歌喉已沙哑。
  无力回天,还是笑一笑吧。
  弃了它,弃了它吧!
  乌鸦的粗声,
  它差一点成为夜莺。
  找一个年轻女人吧,
  你不会想不到我无精打采、斗志全无。
  如今我得搁笔
  君若还提出别的要求……
  你当真,我便答应
  我来,但不是来歌唱
  就是唱,也只在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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