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白色旅馆(下)
作者:D·M·托马斯作袁洪庚
3
捱过了犹疑不定的几个星期,又经过烦人的收拾行李和道别阶段,丽莎在基辅迎来了精神极度亢奋的一周。维克托在站台上咧着大嘴笑,她在家里见到了科尔亚和老奶奶,人们在歌剧院为她举行宴会。维克托手下一帮弟子都是年轻人,他们欢迎她到来。她故地重游,徒步或乘车去探访曾匆匆到过的地方。他们的公寓正好处于市中心的克列什恰基克大街,那里布满了时尚的店铺和影剧院,真让人赏心悦目(她觉察到众人在特别照顾她,不免感到有几分不安)。简单举行过典礼后就是婚宴,比欢迎宴会更疯狂。只要科尔亚不太拖累她,人们应允会送一些学生来跟她学歌唱。众人纷纷邀请她去喝一杯,他们只得抽空帮维克托的母亲收拾行装。她根本没有用于思考的时间,只是感觉到自己最终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她提议乘火车送婆婆长途跋涉回第比利斯,再取道黑海回家。这样他们可以在格鲁吉亚的小海港波季搭乘一艘货船去敖德萨,再从那里坐火车回基辅。这是一个短短的蜜月,还可以让小科尔亚有一次愉快的体验。丽莎想,动人心弦的海上航行会抚慰离开奶奶带来的悲伤,而且还能创造轻松宁静的气氛,让孩子和他的新妈妈增进了解。
维克托的母亲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八十岁老太太,瘦小、驼背,眼球呈灰色,头顶已秃。她是众人当中最兴奋的一个,仅仅因为她要回到故乡的村庄里去死。儿子结婚不仅未令她不安,反倒使她心情轻松了。她疼爱孙子,想到分别在即便哭起来,但她是一个老太太,已没有精力再照管他了。
到了第比利斯,他们把她托付给一群亲戚和邻居。他们围着她恸哭,好像迎回的是一具尸首。丽莎看出,丈夫在这怀旧的时刻几乎不能自持,怀旧只是为了道别,尤其是拥抱母亲时他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延长道别的时间只是在增加痛苦,好在很快就要去转乘翻山越岭驶向海岸的火车。列车由大象般卖力的两部车头推动,没过多久就爬上了陡峭的山坡。一路上景色秀美,但是丽莎和维克托各有各的心事,无心去观赏。以后就看见黑海了,他们正朝它奔去。到了波季,他们不费什么事就找到一艘搭客的货船,丽莎又回到童年时代熟悉的海面上了。
维克托首次把丽莎介绍给四岁的儿子时说:“向这位女士问声好,她要当你的妈妈啦。”孩子伸出手来同她握手,严肃地说:“你好,丽莎。”他们都笑起来,打破了僵局。她把孩子抱起来,拥抱他、亲吻他,赌咒发誓说他真像他妈妈,一样的金色、不卷曲的头发,一样的绿眼珠和顽皮的微笑。她亲他时他笑了,他已接受她、爱上她了,海上航行也就真是可有可无的了。他仍叫她丽莎。嗯,这样也好,假如有朝一日他想叫她妈妈,待那时再叫好了,对此她并不在乎。丽莎见他不声不响地回船舱里睡了,称赞道:“他可真乖呀,维克托!我看他根本不会烦人的。”维克托吃吃地笑,说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
可她就是不相信暴风雨会来临。肯定会刮起一阵狂风,不过她认为自己能应付。当然啦,她的年纪太大,足以当他的奶奶,不过比起一直照看他的谢了顶的老太太,她在他眼里会显得年轻些。她要想法帮他找到许多能在一起玩的伙伴。
这小男孩颇有冒险精神,他很快就找到了驾驶台,还委任自己做了大副。整个上午他都在“掌舵”,后来还是一个笑眯眯的乘务员领他下来吃午饭的。不过他见到爸爸和这个新来的女人也很开心,他抱住丽莎的膝道:“你好,丽莎。”她带他一起在甲板上散步、看海豚,还告诉他到了冬天海面上会结冰。过了一会儿丽莎给他脱衣、安排他睡觉时给他讲了一个大鲸鱼的故事,那鲸鱼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花石头”,它好多好多年前就来到这个海里,因为它也喜欢冒险。坏水手们想抓住它,可是它很敏捷、很聪明,他们就是抓不住它。小男孩躺在那儿吸吮自己的手指,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她。
孩子入睡后,他们和船上的高级船员以及几位乘客一道吃饭。即使是不听音乐的人也多多少少听过维克托·贝伦斯坦的大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恳请他伴着那架不很响亮的旧钢琴唱一首歌,他笑着推辞,说他唱歌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倒是该请丽莎唱,她也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于是人们非要这一对正在度蜜月的夫妇唱一段二重唱。回到舱里,维克托责怪她不该推辞说她的歌喉已不足称道,一回到家,他就要安排她排练《鲍里斯·戈杜诺夫》,而不是去请列宁格勒的新秀波布琳斯卡娅。对于他的溢美之词,她只是一笑置之。科尔亚动了一下,她坐到他床上,轻声哼了一支催眠曲。很快他又睡熟了。
脱衣时他俩都很不好意思,虽然是在黑暗中,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基辅的公寓里只有两个卧室,起初丽莎是跟维克托的母亲同住一室。举行婚礼那一夜再换房显然会很难堪,况且在家里也住不了几夜。现在他笨手笨脚地爬上狭窄的床,在丽莎身边躺下。他们刚刚搂抱在一起便立即觉得轻松自在、心情舒畅了,那不是年轻人狂野的激情,有小科尔亚睡在身边他们也不可能那样做。他们得悄悄的,或许这对此事更有益,人们通常认为情人们就该颠鸾倒凤地疯狂做爱,他们却没有感到这种压力,也使他们两人都不时盼望自己也有那种本事。
在木头船身吱吱的响声中和飞溅的浪花里他们轻柔无声地蠕动。她没有看到不愉快的景致,透过舷窗只见她久以忘怀的熟识的灯塔在闪烁。他们做爱时她倾听着孩子轻柔的呼吸,倚在她胸脯上的脑袋像是另一个孩子的,灯塔上闪烁不定的灯光照亮了丈夫的白发。
这次海上航行达到了她希望的目的,甚至更多。船在那个迟暮夏天的一个凉爽的早晨停泊在敖德萨,这时她觉得他们已成为一家人了。从同行的一位乘客为他们拍的一张照片上看得出来,这个家庭已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身子靠在救生艇上的是高大健壮的维克托,他穿一件羔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圆润和气的脸对着他妻子,自豪地望着她;丽莎的衣领翻上去,她的秀发在微风中飘舞,她低头骄傲地瞧着牵着他们的手站在两人中间的孩子。孩子对着照相机镜头笑,他闭着眼,那只是因为眨眼眨得不是时候。
丽莎已认不出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同样也认不出她来。他们徒步或乘车游览各处名胜,她觉得不仅恍如隔世,而且不真切,好像自己从不曾生活过一样。实际上,还是有人认出她来,一个韶华已逝的中年妇女犹豫不决地在人行道上驻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是丽莎·莫罗佐娃吗?”丽莎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过去,拉着科尔亚去追赶他爸爸。这个女人一度是她的好朋友,她们是芭蕾舞班上的同学。
维克托误解了她的忧郁表情,表示关心地挽起她的手臂。他们这时来到了码头区,他以为是眼前这幅萧条的景象使她不快的,便低声劝慰道:“别难过,这都是从前的事了。”他告诉她为什么码头边商业区中的店铺已关闭,甚至有一半已被人放弃,其中一家的门上过去有这样的标志:“莫罗佐夫:谷物出口”。门上如今有一块政府的招牌,不过油漆已褪色,窗子也打破了。
科尔亚想透过打破的窗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于是爸爸把他举到窗台上。里面一片漆黑,除了打碎的玻璃什么也没有。
他们搭公共汽车沿着海岸向东去看她的故居,那所占了很大一块地的白房子已改为一家疗养院。虽然它的设施不为过往的度假者服务,身为苏联一流艺术家的维克托还是买到了午餐券。舒适的餐室里坐满了人,看来大都是来自罗斯托夫的工厂职工。以前的主人的装饰品和绘画都没有留下,只有落地窗外的树木依然如故。那个为他们端来白菜汤的老女服务员从前是洗碗碟的杂工,她为他们上菜时很粗鲁无礼,显然没有认出丽莎,她也无意表露身份,虽说过去她们常常在一起友好地说说话。
吃过午饭后他们在附近散步,如今修了一条通向小海湾和海滩的混凝土小路。不过海滩上风光依旧,只是在水里嬉戏的不再是她童年时代那几个家人,而换成了一大帮陌生人。她帮科尔亚脱了衣服,自个儿也除去鞋袜,把裙裾塞进灯笼裤里,连她丈夫也挽起裤子去踩水玩。丽莎在水里找水母,可是没有找到。以后他们就躺下晒干腿,阳光暖洋洋的,但并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么灼热,也许那是因为夏天就要过去的缘故。
与她的记忆有出入的另一件事是,宽阔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并不属于亚热带植被。这一记忆偏差使她感到意外,或许她把自家的花园与和家人一起乘游艇在更靠南的地区看到的一些园林混淆了。她把维克托留在海滩上晒太阳,自己带着孩子四处看看。花园深处的茂密树林依然如故,只是那座当时已衰败的凉亭现在已不见了,那里只留下一堆乱石朽木,其间长出一丛丛蓬乱的灌木和荆棘。她产生了自己不过只是一个精灵的感觉,她是虚无的,这个小孩子也是不存在的。她与过去分离,因而也无法生活在今天。当时她正站在一棵松树旁,吸进浓郁的苦涩味,突然间眼前开启了一道空间,就像从海上吹来一阵遒劲的风,驱散了迷雾。这不是来自往昔的记忆,而是往昔本身,栩栩如生,真真切切。她明白了,她和四十年前的那个孩子就是同一个人。
领悟到这一点使她顿时沉浸在幸福之中,紧接着她又悟出另一层道理,令她欢欣鼓舞,几乎不能自制。透过那道空间回头审视自己的童年,她发现那堵白茫茫的墙消失了,只有向前无限延伸的空间,像一条大道,她仍是她自己,是丽莎。甚至在万物初始之时她就呆在那里。再向相反方向眺望,那里是不可知的未来、死亡、超越死亡的一片无穷无尽的虚空,她也始终呆在那儿。悟道全源于一棵松树的气味。
那天剩下的时间飞快地逝去了。丈夫帮她除去妈妈坟上的荆棘,她为她献上一束鲜花。她去了火葬场,在纪念册上找到了父亲的名字。以后她给马格妲姨妈、乔治哥哥、维也纳的一位朋友以及她的教子(很快就会见到他)写了明信片发出去。他们带科尔亚去公园里的游乐场,还给他买了一件昂贵的玩具,算是奖励他有耐心、不调皮。此后他们赶上了去基辅的夜车,希望能在科尔亚入睡后安安静静地吃顿晚饭,他该是累坏了。不料,他基本上整夜不睡,而且也不让他们睡。他呜呜地哭、发脾气、不舒服、闹着要找奶奶,还咬丽莎的手指。他又哭又叫,弄得其他乘客也不得安宁。到了早上他们摇摇摆摆地下了车,显得十分憔悴。来接他们的朋友是有车坐的有势力的要人,发表了一番下流的议论。这时候科尔亚乖得像个小天使,在他爸爸的臂弯里睡着了。
亲爱的马格妲姨妈:
简直不敢相信圣诞节就要到了。希望你喜欢寄上的这些礼物。接到你的来信我总是很开心。听说你经常不能下床,而你又是一个那么活泼的人,我真是非常难过。不过乔治和纳塔丽对你真好,替你装修卧室,还给你一台收音机。正如你所说,你真有福气,遇到好人了。请代我问候他们。
乔治升迁真是好消息,不过我想这是他理应得到的。也请你代我祝贺托尼获得博士学位。莫里斯博士!听起来真不错。她的父母该为她感到骄傲,我想一定是这样的。而且她人也长得漂亮。她穿上博士袍、戴上博士帽真是棒极了,我猜她一定有不少追求者吧。我真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在维也纳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小姑娘。我希望现在能见到她,假如她还记得我,我想她仍认为我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压抑得厉害,没有时间跟别人说话。很遗憾,我们没法相互了解。还要代我问候保罗,听说他在商学院里成绩很好,我真为他高兴。
过去几个星期中我们的日子过得十分忙乱。科尔亚上学了,起初有几天不好过,后来就很喜欢去了。不过他是一个小幻想家!有一天早上才过了一半他就回家来,以为已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其实只是课间休息。而且还是一个人穿过大街小巷走回来的!他像蕨类植物一样猛长个儿,跟上他的需要也不容易。这儿衣服不仅贵,而且不容易买到。不过我们弄到了要用的一切,真是非常幸运。维克托有时发牢骚,说感觉自己老了。我告诉他这是胡说,他身体很好,心理上又年轻。他在推出一台新戏,是关于筑大坝的,还不坏,不像想象的那么乏味,其中有些曲调很美。他们很担心到时候戏服做不出来,于是我帮他们赶着做了两个星期,又裁又缝,算是尽了一份力。赶时间干活儿,和那些姑娘们有说有笑的,倒也很有意思。我有了两个很不错的学生,每星期来三次,所以时间过得很快。
新戏上演前两周我们接到了维克托的母亲的死讯,只得立即赶到第比利斯去参加葬礼。事情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她年纪已很大了,生病也有很长一段日子,但是事情不论何时发生都是一个打击。好在他一直很忙,这才不至于总想着这件事。有几个朋友替我们照顾科尔亚。我们只离开了几天,但是很想念他,我想他见到我们回来也很高兴。
真遗憾,你身体不好,不能去看望汉娜,她又不在你身边。不过她真好,打电话去给你祝寿(我真高兴,我们寄的礼物都早早到了)。电话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我一直想给她写封信的,哪怕只是告诉她我是多么感激她精湛的指导,尤其是现在,在我自己也有了学生之际。你写信时,请务必代我遥祝她万事如意。
真的,我们若能在一起喝茶该有多好。我总惦记着你,但愿这种黄金疗法效果显著。你的眼睛看得清楚些了,这真是太好了。希望你能喜欢我绣的手帕,它带一点乌克兰情调。这会儿下雪了,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要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去接科尔亚放学回家啦。
我们全家祝你如意,也祝你们全家圣诞快乐。
爱你的
丽莎、维克托、科尔亚
1936年11月4日于苏联
基辅克列什恰基克大街118号
第五部昏睡的车厢
他醒了,这大概已是那天夜里第十次醒来。看到天尚未亮,他叹了口气,倾听墙里的沙沙响声,以后他再也不会听到这种声音了。他兴奋得嘴巴发干,真想命令太阳升起,好让他们上路。上回他第一次“搬家”只不过是从城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而已,而且是搬到那样一个可怜的地方,那里简直就是个垃圾堆。今天就不同了,他们要越过边界、穿过沙漠、爬上高山,一直向前、向前。明天夜里他会在一列火车上睡觉!他迫不及待了。一定是天快亮了,他就要听到妈妈起身走动了。
他们要在车上玩纸牌,他和巴威尔。可惜其他人不来,若有四个人,玩起来就有意思多啦。巴威尔还好,不过只有他一个人也不好玩。他会想念那帮一起玩的孩子的。有几件事情是会令他怀念的,比如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又不被人逮住,还不用去上学。对啦,若是还要去上学就太没意思了,虽说他妈妈会为此高兴。她也不是不督促他学习,好在几个小时以后她就累了,便放他出去玩。他会不会怀念他的房间?会的,一点点,虽然那是个垃圾堆,毕竟是家。今后会发生许多事情,他会很快忘记它的。
他也会想念舒拉。舒拉真正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他怀疑舒拉会不会更喜欢巴威尔。他有点嫉妒巴威尔,只是不愿承认。他妈妈说,也许会准许其他孩子随后跟来。他会怀念去舒拉家玩的日子,她家总有些东西可吃。他也喜欢舒拉的妈妈,她年轻、充满活力。他希望自己的妈妈不是那么老。妈妈是个老女人,这可真丢人。她还咳嗽得厉害,没完没了地咳,他希望她不至于咳死。现在,他又听到她在帘子那一边咳嗽了。好了,这表明差不多已到起床时间了。
睡觉是件奇怪的事,你根本弄不清是几点钟。有时你可以瞧瞧窗外,猜个大概。可是床前拉着帘子,他看不见窗子。外面一片漆黑,他产生了一个恐惧的念头:也许现在只是午夜时分!不,这绝不可能!夜似乎已很深。他明白,他们要在破晓前早早起床。
他在床上翻个身,想象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借此消磨时间。唯一能刺激他的想象力的是妈妈讲过的一些圣经故事,但也没有很大帮助,况且那些故事大都枯燥乏味。他喜欢火车。妈妈说他第一次乘火车时正在生病,搞得大家很烦。那时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他记不得那次旅行了。他最远去过列宁格勒,那一次他睡在从前真正的皇宫中的一个房间里。当时他不过只有五六岁,却记得那次度假期间发生的许多事情。那儿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年纪较轻的男人,从窗台上望出去,他吃惊地看到一片汪洋。他还记得自己曾坐过一回船,但是印象已很模糊。记忆也是一个古怪的东西,他真切地认为自己还记得一岁时过生日的事,想起奶奶如何抱起他来,让他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可是那比父母带他乘船早得多。或许,他只是自以为还记得过一岁生日时的情景,因为相册中有一张当时的照片。照片上他祖母抱起他来,让他吹灭蜡烛,他父亲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他幻想火车车轮喀嚓喀嚓响着载他们去了列宁格勒,然而又返回,其间夹杂着墙里沙沙的蟑螂声,合成一首奇怪的曲子。他喜欢倾听各种不同的声响,尤其爱在夜里聆听静寂中的声音,或是回忆听过的各种声响。他的音乐成绩在全班几乎是最低的,还对父母说他憎恨音乐,使他们很失望。从某一方面看的确是这样,他讨厌被迫去学的音乐,那都是一些乏味的音符。但是他长大以后要做一个了不起作曲家(这是一个大秘密),让妈妈大吃一惊,如果她能活到那时。他不安地蠕动着。
父亲也老了,但是只要他能回来就不要紧。他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的情景,那时他半睡半醒,父亲亲吻他、拥抱他,要他一定努力做个好孩子,照顾好妈妈。那是他生活中最坏的记忆,正如在列宁格勒度假的经历是最好的。还不仅仅是那天晚上,以后好几个星期里孩子们都在欺侮他、辱骂他,说他父亲是叛徒。那还是一些孩子的父亲被投入监狱之前的事,以后情况就更不妙了。他遭到痛打,那是他们非得搬家的时候的事情。不过他坚信父亲不是叛徒,他妈妈也坚信这一点。父亲好多好多年前到过国外,还编导过一出关于一个残暴的沙皇的歌剧,他不懂父亲为何会因为这些事坐牢。不论那座监狱在哪里,它一定很快会被占领,等父亲回到家他就要去找他们算账,他们准是早就逃走了。突然,离开这里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了,他仿佛看到父亲在敲门,敲不开,便一脸愁容地走开了。
他又听见妈妈在咳嗽,显然她已经醒了。她很快就会起床,生火,做早饭。他舒适地蜷伏着,享受床上的温暖。她不咳嗽了,周围又归于静寂,她好像正在下定决心爬起来。他等着听到熟悉的响动:床咯吱咯吱地响、地板轧轧地响、叹息声、妈妈的穿衣声、擦鞋子的声音。可这些声音都没有响起,只有妈妈偶尔的咳嗽声,他又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梦到父亲回家了,一家三口乘雪橇穿过积雪的大街。
老妇人躺着计划还要她做的许多事情,以后她就起床了,打着寒颤。时值一个寒冷的秋天的早晨,天还黑着。这么早就起床,他们一定能早早赶到,占到火车上的座位。她倾听楼上的动静,史恰登科家还尚未起床呢。她慢吞吞地穿衣,觉得暖和些了,可还是在发抖。她明白,这不全是由于寒夜的缘故,更大程度上是出于惧怕,一切都仍是一个未知数。她倒是为如今的紧急情况留出了一些暖和的衣服,还为科尔亚预备了一些暖和的内衣,就放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们要在火车上过一两夜,可能会很冷的。她只穿着长袜来回走动,不想让鞋子笨重的踢踏声吵醒科尔亚。让他睡到非起床不可的那一刻吧,旅途上他会很劳累的。
她点亮本来打算留着过圣诞节才用的蜡烛,又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刨花点燃了炉子。借着炉火和蜡烛发出的光亮看得出她还不算是一个老妇人,大概还不到五十岁,虽然头发已花白,动作也有点僵硬。她只是在科尔亚眼里显得苍老,更多的是在她自己眼里。炉火燃旺了,她穿上鞋,披上一件外衣,轻轻拉开门栓,摸索着来到院子里。拉开厕所门,她蹲在粪坑上,努力设法不吸进臭气。这时她听到身后响起声,一个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的长条状灰东西从她脚边霍地掠过,闪电般地冲出门去。她已学会关门时留道缝,好让它溜出去。她浑身战栗,脚踝上仍有被那老鼠轻轻擦身而过的感觉,急忙从《乌克兰言论报》上撕下一块纸擦拭一下,起身拉好衣服。来到院子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也不是什么新鲜空气,整个波多利区始终弥漫着垃圾堆里的腐臭油脂和腐烂的东西散发出的臭味,不过她已习惯了,何况与厕所里的气味相比,这要算是清新甘甜的空气了。她又回到屋里。
尽量不出声,她脱下外衣,解开里面的衣服,把桶里的水倒进盆里一些,留下一点。水很宝贵,每天她俩总得有一个去第聂伯河边打水。她把衣服从肩上拉下,擦洗了一番。现在她听到史恰登科家的人在楼上走动了,脚步纷乱匆忙。有柳芭做伴也是一种安慰。她把剩下的土豆皮放进煎锅里,这种土豆皮烤饼能让科尔亚暖暖肚子再上路。土豆皮煎得滋滋响,香味令她胃口大开。
是唤醒儿子的时候了。不久以前她还得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叫他,胳肢他,让他醒来。最近他变得羞怯了,喜欢独自呆着,于是她拉起一块旧帘子,把房子隔为两间,让他体验到一点自立的滋味。现在她只是站在帘子开口处叫他。他哼哼唧唧的,她告诉他早饭马上就好,引诱他说:“我们有煎饼吃呢!”他又哼了一声,翻过身去,但是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跳下床来。这次出门使他非常兴奋。
她做早餐时儿子出来了,穿着裤子和背心,深深吸进煎饼的美味,来到桌边坐下。她要他先去洗漱,但是洗漱之前又要先上厕所,因为水不多了,不够他洗两次的。生活在这样污秽的环境中,她认定在过去三年中他们能保持健康的唯一原因是非常注意清洁卫生。嘟哝着说他现在还不想去,他在背心上披件外衣,砰地推开门。
他们坐下来吃土豆皮烤饼时,他又一次问她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她只能用童年时代学来的一些零碎的故事搪塞他:香气袭人的橘园、黎巴嫩的雪松、耶稣在水面上行走、“我是沙仑的玫瑰花”①……地理知识和《圣经》在她脑子里混为一谈,更不易描绘出一幅能打动人的图景。她觉得自己无知极了,而且地理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天色渐渐亮起来,她瞥了一眼屋外堆满垃圾的沉闷庭院,以及其他贫民窟的背影,说:“跟这儿比,那里就是天堂啦,科尔亚。等着瞧吧。在那里,我们的生活会很幸福。”
可科尔亚显得不大相信。他非常不快活,因为他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舒拉和勃毕克不是犹太人,不能去。她知道,他还在为爸爸回家以后会找不到他们烦恼。
于是她说:“别担心。他会找到我们的。他们有一张移民名单。等回到基辅,他会弄清我们到底在哪儿,然后直接来找我们。”她努力要使自己的声调和表情自然些,好叫孩子信以为真。说完,她触碰一下颈上的十字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这孩子,他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等他们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安全定居下来后,她会告诉他的,那时新的生活便开始了。
吃完饭后,她用最后剩下的一点水洗干净碟子,擦干后把它们收进破烂的箱子里。为了生存,他们的东西大都能卖的卖了,能典当的典当了,可是若要硬塞进一个箱子里去还是显得多。科尔亚得坐在箱子盖上她才能上锁。她又拿绳子来回捆了几道,确保它不致会在路上散架。好在它经得起磕磕碰碰。这箱子买来时很贵,用的是父亲在她过十七岁生日时给的钱。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回到三十多年前离开敖德萨的情形。此时此刻,她像当时一样心神不宁,心里空荡荡的,又好像被铅坠住一般。
箱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纸包,也用绳子捆着。那里面有一瓶水、几个葱头和土豆。这些吃的是科尔亚几天前偷来的,当时爆发了一场哄抢。他冒险做这种事,吓得她心慌意乱,不过还是决定把食物留下。若要证明几棵菜是偷来的也并非易事,再说,把它送回去同样也很危险。她把这个纸包交给科尔亚,要他一定要拿好,不要弄丢。
他们穿上外衣,面对面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她明白自己决不能显出很惧怕的样子来,便开玩笑道:“跟蟑螂们说声再见吧。”科尔亚看起来快要哭了,她想到,他还不过只是一个孩子,虽然一举一动都带着点儿大人气。她拥抱他一下,说一切都会好的。说有他在身边照顾自己,她很高兴。
把行李先堆放在窄小的厅里,他们上楼去看史恰登科一家是否准备好了。柳芭和孩子们正在四处乱窜,一切都毫无头绪。有三个孩子,又要照料一个完全得依赖别人的婆婆,这漫长的一天尚未开始柳芭就已显得筋疲力尽了。地板上到处扔着衣服,她正在费力地给最小的孩子纳迪亚穿衣服。巴威尔和奥尔加一点忙都不帮,老太太像往常一样,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抱怨。纳迪亚刚刚才弄明白非得把猫儿瓦斯珈留下,便开始大哭大闹。她妈妈向她保证瓦斯珈不会有问题,它可以靠吃后院里的剩饭菜活得很好,可纳迪亚根本不相信。丽莎问道:“我能帮上点忙吗?”柳芭摇头,说他们最好先走,想办法在火车上要一个空包厢,她和孩子们随后来跟他们会合。她不知道该如何把婆婆弄到火车站去,不过总会有办法的,一向如此。
丽莎的视线落到放在一只木箱边的鞋匠工具上,她以征询的目光看着柳芭。柳芭脸红了,低头不语。丽莎知道说什么都无益,柳芭一定要带着丈夫的工具上路,虽说即使有朝一日万尼亚能获释,他与家人团聚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对比之下,丽莎觉得内疚,维克托的东西几乎都丢光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好去买吃的东西糊口。她寄出的信和包裹都被退回来,说明几乎可以肯定维克托已经死了。而她的朋友柳芭的丈夫还活着,据柳芭说是这样。他被捕、被判刑只是由于对一个顾客发过牢骚,说他干活用的材料质量低劣。
他们听到背靠院子的住户也有了动静。柳芭说:“你们快走吧。但愿现在人还不算太多。”科尔亚急不可耐地朝门口蹭,丽莎仍在犹豫不决。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案,早一点去占座位。两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拥抱了一下,柳芭还流了几滴泪,她是很多愁善感的。乘她擦拭眼泪之时,科尔亚从衣袋里掏出一副很旧的牌给巴威尔看,表明他没有忘记这东西。他妈妈跟着他下楼,拎起箱子和那个纸包,出门来到通往大街的胡同里。天色已破晓,只是光线还很微弱。
待他们来到大街上,不由得吃了一惊。整个波多利区的人都在搬家,他们无法快走,却不得不挤进缓缓向前移动的队列,其宽度占据了整条街道。那场面如同丽莎有一回被卷进一大群人当中,慢吞吞地蠕动着涌向基辅足球场。但是那次的人流主要是由男人组成的,他们全都空着手。眼前的人潮汹涌澎湃地冲上格拉波契察大街,可以说是背负着他们的全部家当,旧三合板箱子、藤篮、木匠的工具箱……队列里没有身强力壮的男子,他们都随军队撤退了,只有残疾者、跛子、女人和哭叫的孩子。老人和卧床的病人只得背负着他们的床徒步往前走。有些老太太把葱头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活像一串串硕大的项链。
走在丽莎和她儿子前面的是一个强健的少年,背负着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另外一些家庭则是集体行动,他们雇一辆马车拉老人和行李。这些人不过是波多利区穷人中最穷的居民,但他们的东西仍旧不少,无法随身拎走。前面的道路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丽莎知道若能在火车上为他们自己弄到两个座位已非常幸运,还想帮柳芭一家留一个空包厢则是根本不可能的。
箱子很重,重得科尔亚拎不动,他礼貌地提出两个人换着提。前面的人群似乎站住不走了,队列长时间滞留在路上。起初她还很高兴,这样就可以把箱子放在地上。这个箱子比别人手中拎的质地都好得多,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头上扎一条肮脏头巾的老妇人突然从一个院子里冲出来,一把抢过丽莎的箱子又跑回去。丽莎和科尔亚尖声叫着分开人群追到院子门口,但是院墙后面走出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拦住了路。这两人身后的行李堆积如山,丽莎恳求他们,但他们根本不为所动。人群又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大家都扭过脸去不看他们。身边没有警察或士兵可以求助,丽莎只好转身从院子门口走开,脸上淌着热泪。科尔亚胆怯地把手伸给她,他们又被人群裹挟着继续前行。她不哭了,擦干了泪水,但是一想到昨晚仔细装好的那些无法替代的珍贵物件全丢掉了,丽莎觉得完全绝望了,箱子里有衣服、信件、影集、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的画以及其他宝贵的东西。
路边房子的窗口上挤着许多张面孔,瞧着这密集的移民队列。有些人为他们难过,另一些人则在开怀大笑,讥讽他们。士兵们懒洋洋地站在路边的通道口,兴致勃勃地打量从面前走过的人。一群士兵招呼科尔亚前边的一个年轻女人:“来吧,小妞儿!”一边用手指着身后的院子,好像是在说:“这儿需要打扫。”姑娘扭过脸来朝他们那边看,却看见了丽莎,但是脸上没有现出认识她的表情。丽莎立即认出她来,她是基辅歌剧院第一大提琴手的女儿索尼亚。她喊她的名字,姑娘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年纪已不轻的妇女,在记忆中搜寻她。姑娘终于想起来了,虽然丽莎的样子改变了许多。丽莎生怕索尼亚会不理睬她,如果真是这样也不能怪她。事情已经相当清楚了,维克托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人,作为交换,竟出卖了歌剧院里好几位音乐家的自由,甚至性命,其中也包括这个姑娘的父亲。可索尼亚遇到认识的人还是显得很高兴,不论关系如何疏远。她站下,等他们赶上来。
她问丽莎知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开,担心会被撇下。队伍又站住不走了,这年轻女人踮起穿高跟鞋的脚,努力越过人群张望。除了一大片灰蒙蒙的脑袋和堆满破烂的车辆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她气恼地叹了口气。她的箱子很沉,她累了。冲着科尔亚手里的纸包点点头,她说:“还是你们聪明,轻装上路。”
于是丽莎倾诉了一番箱子被人偷去的哀痛,他们已是一无所有了。这年轻女人说:“好啦,别烦恼啦。我听到传闻,说他们要把行李单独运输,等我们到达巴勒斯坦后再统一平均分配。”
传闻——自从科尔亚和巴威尔昨天冲进门来,丽莎就听到很多传闻,孩子们嚷着说,篱笆上贴了告示,一大群人在围着看。丽莎和柳芭当时正在一起做针线活,她们也跑出去挤进激昂的人群去读这份告示。与往常一样,告示是用俄文、乌克兰文和德文写在廉价的灰色包装纸上的。命令说,1941年9月29日星期一上午八点,所有居住在基辅市以及市郊的犹太佬都应去迈尔尼科夫斯基和多可图若夫街(靠近公墓)转弯处报到。他们应随身带上证件、钱、贵重物品,以及暖和的衣物、内衣,等等。倘若有拒不执行此命令、擅往别处的犹太佬,一经查出,一律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