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分身人

作者:崔秀哲




  四
  
  “他有没有前科?”姜基英检察部长问道。郑南吉搜查官代我答道:“完全没有,名副其实的白纸一张,连轻度犯罪都没有过。”
  “想到他的年龄,这反而不正常。与其说他白纸一张,倒不如说是白痴一个。”
  听到他无聊的打趣,大家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试试测谎器怎么样?”他望着我问道。
  “如您所知,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他说谎不是掩盖真实,而是深信自己的主张真实无误,不仅不退缩,而且还要说服别人。所以,我认为测谎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是说他的主张不是谎言,是吗?”
  “就算是谎言,他也显然已考虑到它的后果,所以不易对付。”
  这时,郑南吉插了进来,说:
  “没有像他那样把人搞得迷迷糊糊的人了。一露出马脚,他会立刻化险为夷。马脚成了他的出逃口。于是,我们就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在我们看来,崔检察官对韩头条格外的关注。这种关注,是来自对精神异常者的怜悯呢,还是出自对嫌疑人做进一步分析的职业意识呢,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只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好奇心吧。不过,崔检察官的这种态度,使搜查工作产生了混乱。总之,这类案件得尽快立下原则才是。”
  郑南吉的表情严峻,语气不友好。我知道他平时就已对我感到不满,照他的话来说,他是忠实于原则的人。跟他在一起,你自会觉得他是一个老练、具有直观力和自信的典型的资深搜查官。但还得加一句,他很鲁莽,而我正是制止他鲁莽胡来的一个存在。
  诚然,论资历他比我深,但我一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来自手下人的侮辱。其实我知道,我的大学前辈姜基英检察部长突然召集我们开会,也正是因为他露骨地表示不满的结果。然而,望着这位力图避免直视我、极其僵直紧张地坐着的又老又胖的搜查官,我多少有些内疚。
  “郑组长说得对,要尽快找到方向。可你们也知道,我们现在不是连感觉都没有吗?加上几乎没有什么物证。所以,这是一场难打的仗,像是一场微妙的心理战。”
  “对,可能是场心理战。不过我想,打胜心理战的方法,就是逆向利用对方的心理。而像这样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结果只会堕入五里雾中。我们首先要警惕他的话。如果他的话无法证实,或者无法证明是谎言的话,还不如干脆凭他的话把他抓起来。要让他明白,他的话可以成为自己的陷阱。”
  “郑组长也许说得没错,但在我看来,韩头条话中有话。这恐怕跟他的精神状态或内心的病态有关。总之,对他而言,那是相当深刻而具体的东西。为了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就不得不接近它。”
  “所以,检察官先生要我们加强对他周围的搜索。但我坦白地说,对这一事件继续投入人力根本不合适。那不是国家财力的浪费吗?就算我们挖地三尺兜底翻,结果也只是针对他的胡言乱语所做的一番无用功罢了。”
  我无言地瞅着郑南吉。其实,我虽然下过这一指示,但比起搜查官们来,对侦察结果抱有更否定的态度。我们打算对现场发现的指甲和头发作遗传鉴定。然而,作为遗传因子的对照物,我们且不说尸体,就连死者的身份都没搞清楚。我们一开始就遇到了难关。
  但是,我也不能因此错过哪怕一丝的可能性。如果我没有要万无一失的起码的自慰心理,那我就没法对付韩头条。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付像郑南吉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沉默片刻是有效的。
  “不过,我们并非毫无收获。我会交一份详细报告的。我们已经对他的身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郑南吉用低沉的声音作结,并朝最年轻的文富植搜查官使了个眼色。文富植点点头,瞧着手中的本子开口道:
  “时间不早了,我说得简单些。韩头条的父母早在他初中毕业前就死了。他后来在叔叔家长大。念完高中,他就上汉城独力谋生了。他进过大学,在大学里专攻过一段时间的美术,但随后放弃了,干过许多工作。由于他是孤儿,加上健康状况不佳,所以免除了兵役。这些都是打电话给他的堂兄得知的。他本人三缄其口。堂兄就知道这些。韩头条独立后,他们之间等于失去了联系,只是偶尔有些关于他的传闻而已。我把韩头条涉嫌事实告诉了他堂兄,并问他这是否有可能。他思考片刻之后回答说,并非不可能。他说他早有自闭症的征兆,平时虽比任何人更谨慎小心,但偶尔也会爆发,表现激烈。有一次,他养在家里的狗死了,埋在山上。清洁工们知道了,就挖出煮着吃了。后来,韩头条知道了就去找他们算账,吵得很凶,谁也劝不住。我认为在他身上存在着内向的一面和过激的一面,两者并存。这种双重性格,对一个按自己希望的方式、干净利索地犯罪的人而言,是必须具备的。”
  文富植说到这儿顿了顿。我的嘴角上不得不泛起了微笑。他在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了人类阴险的欲望、即煞有介事地编造故事的欲望之中,显得有些兴奋和飘飘然。在我眼中,他正是韩头条的另一个分身人。
  这时,文富植遇上了我的目光。他仿佛被我看破了什么,一时泄气地呆望着我。随后,他有些沮丧地用谨慎的语气继续说道:
  “其次向我们提供情报的是韩头条的妻子。他三十岁同她结婚,有一个女儿,但三年前离婚了。他非常爱女儿。有一次还诱拐似地把女儿带到了他那儿。但由于孩子哭得太厉害,就还给了她。为此,他还被叫到警察署查问。后来,他们就失去了联系。对我的多方打听,她敷衍了事。她声音嘶哑,好像为什么事大吵大闹过。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照她的话说,韩头条在跟她一起生活期间,没上过一天班,他精打细算地使用他婚前的积蓄,并且另租了一间房子,在那儿打发了大部分时间,也就是我们搜查的那所房子。他在那儿干什么,她也不知道。我说,你前夫在那儿杀了五个人,这可能吗?她‘扑哧’一笑,不解地说,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胆小、小心翼翼到卑怯程度的男人了。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出跟那堂兄类似的话来:也不是没可能。有一次,他曾想杀我。当时我不以为然,但后来越想越叫我不寒而栗。有一次,我准备晚饭时同他吵了起来。我见他没反应,扭头一看,他正高举花盆盯着我看哩。那时,他也许看到我手中的菜刀,有些害怕了,笑了笑,扔下花盆砸了自己的脚。她说,要是再迟一点,她也就可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我们也想跟他大学同学以及邻居接触,但恐怕没什么效果。”
  说完,他用询问的目光环视了我们一眼。郑南吉接口说:
  “侦查结果,我们既找不到他有什么仇人,也没发现他周围有什么人失踪。不过,通过审问,我们还是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些东西。昨天晚上,他就自己讲出了死者的职业。”
  姜基英以充满好奇的目光望着我。我皱眉寻思着。郑南吉接着说道:
  “他为了不断引起我们的兴趣,每次挤一下就抛一点。我的印象是,每当我们不再对他关心时,他就下一点诱饵。他从一开始就用这种方法刺激我们的神经。我不信他的话,就是信了也无多大收获。”
  他又抛了个眼色,手捧本子的文富植舔了舔嘴,开口道:
  “这一部分明天早上我将作详尽的报告。简单说来,被害人的身份按时间顺序为物业保安、三流女演员、云游僧侣、地方广播局女记者和残疾人。他跟这些人先后进行过个别接触,几个月后才把他们杀死。他说,在他家的杂物里面将会发现他们的东西。果然,我们在他家里找到了保安的帽子、假发、记者手册、木鱼、念珠和草垫等物。但仅此而已,他再没作进一步的说明。所以,我们不能对他的话百分之百全信。他也可能愚弄我们,事前曾做过周全的准备,把那些物品放在那里,以便前后一致。”
  “而且说,那些被害人都是他的分身人,是不是?”姜基英叹口气问。我感到他的语调有些轻微的颤抖。他的秃顶给了我一种凉意。
  “是的。起先,他没说过分身人之类的话,但自从他跟崔检察官说起之后,就一直坚持这样说。而且,无法提供死者身份的理由是,在目前那些分身人焚尸灭迹的情况下,他说不能把事情搞砸了。如果指名道姓、揭人家的身份,会使那些分身人复原,重新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照此说来,韩头条把周围可取的人全当作分身人杀死了。真叫人寒心。你们也许把他的话当蠢话听,可我由于恐惧而浑身打战呢。要是现在放了他,他就会把我们当成他的分身人,立刻拿刀杀了我们。感觉真阴森森的。”姜基英笑着结尾道。我知道他刚才已有了战栗之感,但现已恢复到了调皮的表情。
  郑南吉收敛笑意,正色道:
  “结论是,我们没有任何进展。主导权仍掌握在韩头条的手里。我认为他头脑好使。所以,他的自白一定有他的理由。可谁知道呢。如果说有一个线索的话,那就是他被捕时的现场。前面四个被害人被处理得天衣无缝,可第五个却马虎到不可信的程度。我们得顺藤摸瓜才行。”
  “就这样。总之,不能光纠缠于他的话。我个人对他也有很大的好奇心。而且,不仅是我,你们大家也应该进一步紧密配合负责检察官。我看韩头条并非等闲之辈。他有没有进精神病医院接受过治疗,你们查过没有?”
  “查过,不过没正式记录。”
  “是啊,不能冒冒失失把他看成精神病患者,但总得做精神鉴定吧。有了结果,事情多少会更清楚些。”
  姜基英刚想起身,看到我便不动了。这时,我才回过神,站了起来。
  
  五
  
  郑南吉组长的报告。
  迄今为止,我写过无数次的报告,但从未像这次感到无足轻重。韩头条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似乎把周边的人都变成了异常者。也就是说,他愚弄了我们大家。老实说,每当我看到他,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扫兴,感到恼火。这份报告之所以不交给其他搜查官,而由我自己执笔,其原因正在于此。我认为我比任何人都对他有更正确的认识。
  然而,写这份报告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尽管我自以为视角公正客观,但不时有对韩头条的个人情绪涌上心头,所以多次删去用心写成的段落。于是,我最终放弃了写报告的念头,笼统地谈一谈个人对本案的几点看法,希望检察官把它看作私人信件。
  我已经好久没写信了,加上如您所言,本案有其微妙的心理问题,而我的立场又这般复杂多端,所以我怀疑自己能否写好这封信,或许最终思绪混乱、文理不畅,以致中途收场。对此,我想先请您原谅。
  上次,我们知道了韩头条的部分过去。其中分明有些特别之处。但如果以为我由此把他当作了罪犯,那您就误会了。我认为,他的过去证明他比任何人更正常。谁不曾有过点出人意料的攻击行为呢?
  我从一开始就关注较具体的事实,而不是漫无边际的东西。韩头条被捕当天从桥上扔下的麻袋,便是一例。不幸的是,它沉在一个不可寻的地方或者说已经漂得远远的了。总之,那袋里究竟装了什么呢?如果他不曾犯罪,一切不过是纯属编造,那么应该认为里面不会有尸体。
  对此,我知道您会说些什么。您会说,对他而言,那麻袋仅仅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消除自己心中某个人的象征意识而已。袋上的血迹,只是让那意识显得更可信。如果再发挥一下奇异的想象力,那么也可以这样说,即使袋中有尸体,那也是他在哪儿找来的。这期间,他在寻找尸体途中,偶然找到了一具因事故致死的尸体。他把它偷了出来,当作自己的分身人投进江里。
  这我也能想象得到。也许那是事实,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推论不过是我们被他的分身论所迷惑、陷入混乱的结果。实际上,我们大家对分身和自我分裂一类的话没有免疫力。因为大家都过得不知道自己是何人。韩头条本人也陷于混乱之中。他把别人错认为自己的分身人而加以杀害,或者先杀人而后以此抵赖。二者必居其一。如今,韩头条自己都分不清了。换言之,我确信那袋中肯定有尸体。
  您认为自白的动机不明,但我却不这么看。韩头条没能摆脱自身行为导致的矛盾与苦闷,苦斗之余变成了自暴自弃。这期间他换过多种说法,但终于坦白了一切。当然,在决定性的时候,他也依然胡言乱语。但对此他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原本就是这号人。
  常言说,认识一个人,就看他独处时。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在无人处会干什么和想什么。他就像一条爬虫,光想着如何拿自己肮脏的分泌物来糟蹋这个世界。分身,杀死自己的分身人,这可能吗?真是荒唐可憎!
  我驾车上下班的路上,有一处猫特别多。不久前,我终于压死了一只猫。第二天,我经过那里,看见它仍抛在路边。而后每天早晨,我看到它渐渐变黑。自从我见到韩头条以来,我就认定他就像那死猫一样天天在变黑、腐烂。
  您会认为我对他的愤怒毫无根据,并从中看到一个老头顽固不化的模样。老实说,我受不了韩头条那样的人。而且以宽大慎重为名对这类人持柔弱态度的人,也叫我恶心,因为那样只会暴露自身的虚弱而已。
  不过,坦白地说,我也累了,并且对自己身为搜查官竟如此愤恨不已、不能自拔,我感到绝望。因此,我会让我办的最后一个案件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随后脱掉这身制服。如果您理解这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而并非出于抗拒的心血来潮,那么我感激不尽。我天天目睹的死猫,不觉间也成了我自身的模样。
  
  六
  
  几天后,我见到了精神科医生宋仁卿。她按我的要求跟韩头条进行了面谈,并准备告诉我结果。她坚持让我去她的办公室谈。我无法拒绝。因为不久前,我不经她同意和谅解便时时去她的办公室。当时,周围熟人之间正流传着有关我俩的风言风语。我作为当事人,第一次懂得了何谓风言风语。但没过多久,风言风语也便成了旧画中衰败的静物,无人过问,只是偶尔掠过耳际被人记起而已。
  她坐在仍罩着绿色桌布的桌前接待了我。绣在桌布上的一片片树叶,令人联想到窥视四周的老鼠三角形的头。
  “他给我的印象类似陶缸毛坯,捏作一团,一心一意,无懈可击。”她隔着一些书本和文件对我说。她没请我坐下来。我曾几度为她的相约感到受宠若惊。我不时有种感觉:我成了一只高高飞翔的鸟儿,正在俯视留在地上的我自己。
  我坐到一张低矮的沙发上。她继续说道:
  “虽然还需进一步观察,但他不像精神病医院的常客。当然,这不是说,他没有生过精神病。不过,他的情况挺糟的。他的偏执征兆很明显,但这是否出自心中某种暗藏企图的伪装,不易下结论。我看他谈什么分身人,与其说是由于分裂性,倒不如说因强有力的专一性所致。”
  她朝下瞅我,而我稍稍仰头望着她。我们就这样交谈着。我心里感到某种不平衡。
  “问题正在于这专一性上。他只考虑自己的想法,为了实现这一想法,可以欺骗他人,剥削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您也那样呀。不,我们大家都那样。反而韩头条有些例外。他一直在攻击对方的短处。起先,我跟他聊起了家人。或许出于长久不予照看的自责,他对家庭很是执著呢。照他的话讲,离婚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他已清楚地预感到自己早晚要杀人。所以,我就问他,如常言所说,家属不正是你真正的分身人吗?他就带着嘲弄的表情回答说,人类组织家庭,是为了忘却自己迟早要灭亡而采取的最可卑的方式之一。他说他的分身人不是那个意思。”
  “是的,他会那么说的。那么究竟何为分身呢?难道是他满身的蛆虫跑到外面来不成?”
  我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出言不逊。这大概是对她一开始就对韩头条使用的和善语气的反感。她冷冷地瞧着我说:
  “在某一点上很相似。不过,他对那些蛆虫抱着一种爱恨交加的强烈感情。起初,他不是从同体同质上,而是从对他人的幻灭感之中,发现了自己分身的形态。对若干个他人感到幻灭、痛苦之余,他认识到这幻灭感不可避免地跟爱联系在一起。在这过程中,他人便真的成了他的分身人。在这里,他对自己的极端执著和无以复加的幻灭感起了作用。”
  “不过,他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不是他人成了他的分身,而是他自身的分裂造就了他人,不是吗?”
  “当然,韩头条是那么说的。可是,我们俩的话没多大区别。韩头条也承认这一点。就是说,他作了让步。”
  “他作了让步?可惊可敬。那么,他对自己的分身人三缄其口,却说他们的职业分别是保安、女演员、和尚、女记者、乞丐,对此你怎么想?是不是他亲自干过那些职业,或者对这些职业心存特别的感情呢?”
  “那些职业,是韩头条向我们提供的有关分身人的全部情报。所以,我们对此要特别慎重。他告诉我说,他认识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他一看到这和尚,就认定那人正是自己的分身。从此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了。但是,那人肥胖的身躯最令他感到幻灭。他就近观察的结果,发现和尚吃得多、拉得少,所以越发肥胖。他起初以为和尚不过是一个堵塞的下水道,但逐渐认识到,和尚正是用其肉体消化着新陈代谢不畅这一人间痛苦。从此,他对和尚产生了怜悯。对自己分身的无奈的怜悯,逐渐变成了杀意。”
  她站起身向我走来,继续说道:
  “其余的也大同小异。他跟女演员和地方广播局女记者先后同居过。有一天,他看见她们睡觉的模样,心中蓦地升腾起杀意。她们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是靠男人过日子,补充、恢复和赎罪而已,他觉得她们——自己的爱人和分身人——生活得很累,而且虚假。演员编造故事也罢,记者报道真实事件也罢,都没多大区别。至于俗不可耐的保安和残疾乞丐,刚相遇时,他俩就跟他跟得很紧。当他施舍一点东西和温情时,他们就先后用自尊与卑怯来剥削他。这种损害分身人之间关系的行为,使他怒不可遏。”
  “看来,韩头条只向你敞开了心扉。但是你知道他心中生活着多个分身是怎么回事吗?”
  她在对面坐下说道:
  “我认为他一面沉浸在荒诞无稽的思想之中,一面又竭力想正确地认识现实。当然最终他也未能摆脱妄想症和受害意识。在他的话里,确实存在某种迫切感。只是连这迫切感都混乱不堪,致使他没法处置。我想,这和白痴或弱智者玩洋娃娃一样,起先心怀真切的爱意,到头来却把它撕碎了事……韩头条一方面头脑清晰,但另一方面却是精神贫弱者。”
  精神贫弱者?就像日前听郑南吉组长对韩头条充满敌意的过激话一样,我给搞糊涂了。
  “我看你对他抱有甚于怜悯的感情呢。”
  “也许吧。总之,即便从职业的角度来看,他也是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再说,在他身上有着与你相似的一面。”
  听罢,我头脑一震,但立刻冷静下来,问道:
  “是吗?说我像他,还不如说,你站在他那一边看着我哩。”
  “那好,我问你,你并非闲人,可为什么对他格外关心呢?尽管你怀疑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去处理一个一般案件是否必要。答案很简单:你对韩头条有种执著感。”
  “我对他执著?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不能随意反驳著名精神科医生的诊断,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他执著呢?不能反驳,要求说明总可以吧。”
  “答案在你身上。你听了他的分身论,恐怕心里很痛苦,他的话触动了你心中的罪意识。”
  “你有诊断,却没有处方,而这般猜测不符合科学家的态度呀。”
  “我觉得他也似乎正在捉摸你的思想。跟我交谈时,他谈了许多你的事。每到这时,我的感觉是,他正想从你那儿获得什么。当然,这话也是一种猜测。”
  “他给你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呀。凡是跟他见过面的人,都会受到他异常的感受力的影响。坦白地说,我也不例外。但是,我没料到,你也会被那荒唐的台词和拙劣的演技所蒙蔽。”
  她表情冷漠,却装出微笑说道:
  “是的,我一见到他,就有触电的感觉,就像你第一次接触我的身体一样。而且,你也别忘了,当初是你让办这件事的。”
  “我听懂了。现在看来,你把他跟我搅在一起了。所以,现在你不是在分析他,而是在把我当成你分析的对象。你干嘛一定要拿我开刀呢?可见当初留在你心中没来由的怒气还没消,不是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我决不会消气的。”
  “别再扮演伤心情人的角色吧。”
  “听到韩头条的话,我马上想到了爱情。分身,随之而来的怜悯、幻灭、爱与恨、伤心等等,我听来全和爱情密不可分。过去你说,我以爱之名焚毁一切,认为我找你茬吵架。但我认为爱情是相互制约的力量,惟有如此,我们才可能和睦相处。所以,我最终把我管不了的你放走了。制约对方,就是过日常生活。我觉得使你习惯于待在我身边,这是徒劳无益的事情。你只相信你自己。然而不久,你却结婚了。有人能让你习惯日常生活,一起过好日子,这使我至今还感到十分惊讶。”
  “那种日常生活也已支离破碎,结束了。”
  “是吗?可那日常生活已经把你弄脏了。”
  我感到脸在发烫,忧心如焚。我伸出手放在她膝上,注视着她说:
  “该死的爱情概论,你学得太多了。”
  她以空洞的瞳孔注视着我,说道:
  “我说过除了我的梦想,这世上我一无所求,你就不信。韩头条现在也正在做梦,做自己的梦。”
  她这出其不意的回答,令我一时愕然。然而,我不想、也无力跟她争论下去,于是收回手,向后仰起上半身。
  “言归正传吧。归根结蒂,你认为他真的杀了人不成?”
  “没有任何结论。况且,那是你的事。”
  “那问最后一个问题,一个我们没法解开的谜:即使是说谎,他为什么坦白全部罪行呢?”
  “这一点,我就照搬韩头条的话吧。他说,既然已经万无一失地消灭了所有分身人,那么为了防止再有分身人出现,现在就该把自己隔离开来。所谓隔离,对他而言就是死亡。所以,他有意让巡警看见他往河里抛尸,以便把他抓起来。换言之,为了根本解决分身问题,他必须死。于是,他选择了自杀。关于这一点,我将在报告中详细记述。好了,你回去吧,我累坏了。”
  她突然变得有气无力,话也说得慢了。在她的话语里,似乎有种跟韩头条的逻辑相近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她在引用他的话的缘故,但又不完全是。我无言以对,依旧背靠沙发,仰头瞧着天花板。
  
  七
  
  宋仁卿的报告。
  首先,我对自己未能守时表示歉意。您要求我对韩头条的精神状态写份报告,其实,我也想对他的精神鉴定结果做一番冷静而客观的陈述,但不知何故不易做到。原因在于韩头条,还是在于您,或者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得而知。尽管我们是在谈论韩头条,但实际上却由于我许久没给你写信了,所以写这份公文,显得别扭而不自然。
  不过,您不必紧张。我一点不想像上次见面那样,徒劳地提及往事,披露我的心迹,弄得大家不悦。我想尽力平心静气,集中精神,谈谈您想听的韩头条的事情。
  我见到他是在当天11点。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我突然浑身感到一阵寒意。有时候,初次见一个人,我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弄得瑟缩不堪。这也许是一种职业病吧。由于我迫使自己分析对方心理、综合各种情况、最后下结论,所以不时被强迫症所困。
  他头略朝右,表情无忧无虑。这表情告诉我,他知道他现在何处,面对谁,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心宽得很。其实,在我看来,他似乎一方面想逃避我,另一方面却在留心观察我。
  坦白地说,我一时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管他是火烫的冰块还是冰冷的火星,我得用光手摸它们,而且毫无思想准备。要知道面对一个杀了五个人、或者主张自己杀了五个人的人,并非是件易事。然而,我决定就从混沌开始。因为我知道,混沌是一时的,而且它也可能导致双方戏剧性的沟通。我决心丢开偏见,置身于混沌之中,用他给予我的模样重塑一个叫做韩头条的人。
  我们开始谈得很平静。我翻着你给我的搜查记录发问,他低声回话,像不定形的流体,溜出我撒下的罗网,或者冲着我低吼。开始,我有意提些例行问题。这是一种诱发手段,它有时会起到让对方说真话的作用。他可能知道这种意图。但我认为他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明知对方的企图,却由于自尊心强而不得不上钩。
  果然,他开始按捺不住了。正当我提出问题等他回答时,原先表情不在乎、回答敷衍的他,突然伸手抢走搜查记录,仰身大声念起来,又很快把它推到我面前,欠身说道:
  “人们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盼着人生血淋淋的真实。不过,人生永远是进行时态。等血迹干了,人生依旧前行,直到最后。这您不会不知道吧。那写在纸上的,只是干了的血迹而已。与其看着它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法流新的血。”
  我意识到他的烦躁,便微笑道:
  “对。比起真实,我更想知道您的痛苦。有人说过,苦痛如火,给我们以本质的体验。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是谁,我们的本质是什么。”
  我就像演员登台表演,语调、手势颇具戏剧性。他表情略呈自信,说:
  “人生有些东西可以得到回报,而有些是无从期待回报的。我的痛苦则属于无从期待回报之列。既然如此,就不必说长道短。我的痛苦仅仅是我毁灭的证据而已。而且,我已经说清楚了,每当我与人交谈,我总是在最后才找到恰当的答词。我在现场充其量只是一种辩解,而一离开就会想到非说不可的、说了才好的话语。这时,我便沮丧万分,心想还不如干脆什么也没想更好些。这就是我的痛苦。此前我跟检察官和许多搜查官谈过不少话,结果每次都一样难受,跟大醉后的感受差不离。”
  他一说完,我就抓住他的手,轻轻摇晃着说:
  “好哇。那么,现在就告一段落。不管怎么样,不久一切都要结束了,您要多保重身体。”
  也许我急于收场的言行令他吃惊,他一时愣愣地注视着我,随后摇摇头,低声说道:
  “保重身体?您也认为我杀死我的分身人,是为了守住我的身子?身体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坦白地说,我一直为自卑感所苦,为了化解对自身的厌恶,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是一个极其虚弱、毫无意义的存在。或许这正是我产生分身人的原因所在,就像低级动物或昆虫一样,繁衍无数个体,来抵挡世界的威胁。从前,我画过不少画,起先画静物画,后来过渡到人物画,最后落到自画像上。我画了不计其数的自画像。但是,我仍然没能摆脱对自身的蔑视,而且对周围的那些人——他们批评和非难我长时间困在家里只顾画画——也同样蔑视。他们不知道,我正在为保持自身的品格尽一切努力。我就像蟑螂为了生存,得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生理机制以适应任何情况。就这样,到了某一天,我开始变身,产生了副产品——分身人。我杀他们,就是为了收拾我的副产品。”
  我为他重又开口感到欣慰。我诱导他开口奏效了。但我还是不露声色地问道:
  “所以,你现在把自己交给他人处置?”
  “是的。为了不再产生分身人,我当初就放弃了自己。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去,还不如选择社会性自杀。比起杀死五个人后销声匿迹,我认为被捕向世人说明真相倒更好些。由此可以警告其他蠢蠢欲动的分身人,根除他们。这样才能阻止别人增殖,产生分身人。换言之,我想在社会上做个榜样。所以,我存心在桥上抛尸,这是社会性自杀的第一步。我所以在地下室留下证物不丢,也正是为了往后有助于自杀成功。此前我对搜查官不讲这些,是因为怕他们不杀我。听任寻死者去死,这是犯了帮助自杀罪。但是不久,我偶然发现一个确实可以帮助我自杀的人物。我相信不管情况如何,他可以帮助我自杀。所以,我交代了一切事实。”
  我想进一步弄清个中细节,便怀着期盼继续问道:
  “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
  “说实话,他是我最后一个分身人。直到我被捕,我还以为已经解决了所有的分身人。但是,我在拘留所看电视时,偶尔发现了最后一个分身人。在夜间新闻时间,一个被采访者说了几句有关实现社会正义的话之后,立刻从画面上消失了。虽然时间很短,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我的分身人。他说话表情忧伤,动手指转眼珠的样子一准没错。而且,我后来见到了他,有机会再次确认是他。”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对付最后一个分身人呢?”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让他来处置我。他是我的分身,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终究不能在这世界上同住共存。”
  “为什么不能共存呢?”
  “因为我们互为副产品或剩余物,在世界上毫无意义。”
  “干吗你死他活呢?如果他再生分身人,怎么办?干脆一起自杀不更好吗?”我开玩笑说。
  但他毫无笑意,直视着我说:
  “虽说他是我的分身人,但跟我还是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分身能力。原本就是这样。”
  我接过他凝视的目光,吐出了一直留在嘴边的话——
  “你说的最后一个分身人,不就是负责此案的崔检察官吗?”
  崔检察官就是说您。他听罢,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后耸了耸肩,不再开口了。我问了他几次,他依然沉默不语。
  送走他之后,我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而后在铁制文件柜前停下,打开最上头的抽屉,茫然地瞧着。从前,当我从快递员那儿收到您的花时,也是这样的。那天,我打开书桌所有的抽屉,无所用心地看着里面,整理东西整理了很长时间。我发现桌面一角上有花斑,就整天想它是怎么粘上的。
  当然,我一方面为我们俩关系的发展感到激动,另一方面又感到莫名的不安。因为我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分身说还记忆犹新,尽管如今不知为何听来有些心惊肉跳。总之,我见到韩头条之后,不时地想起您来,何况他正瞄准着您呢。
  为了多少像份医生的报告,我要说他正置身于现代犯罪的最前线。照犯罪心理学家的话来说,犯罪目的来自现实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是来自心理偏执的结果,而且这种趋向将会越来越严重。但问题在于,心理偏执为我们大家所共有。这样看来,我们大家都是他人犯罪的同谋。确切地说,既是同谋又是牺牲者。我们对韩头条的行为多少有些共鸣,也正是这个缘故。您说,我对您采取了有意识的残酷行动,而这又使你变得残忍了。然而,我们别无选择,这依旧是彼此太了解的缘故。不过,如今想来,当时我们是否有过奇妙的共谋意识呢?而我们不知道那共谋意识,也许正是因为爱情。
  在这意义上,我跟韩头条有着可怕的共鸣。也许,您也有同感。所以,您关心他,对他怀着执著心理。不过,我还是没有头绪。看来,我在心理学方面再无发展可言。我这样没头没尾、贸贸然跟人接触,也只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正在写的报告之所以不时地离题,也正是因为我不能理解韩头条、您和这世界,却只顾向前的结果。
  正当我写这份报告时,送来了韩头条的陈述书。据说,他见到我之后,突然产生了写文章的冲动。他给自己的文章起了个“恶魔自传”的标题。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感到合适。现附于下,望过目。您也该准备准备才是。突然,我难得地想起要细心抚摸您的身体。过去,我一触摸您的身子,您的冷静便使我不寒而栗,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在这意义上,我希望您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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