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分身人
作者:崔秀哲
20世纪80年代正值韩国社会经历剧烈变动的岁月。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崔秀哲般满怀热情、坚持不懈进行文学创作的本土作家并不多。在此意义上,他可谓可钦可敬。而他同时期的创作也艺术地再现了社会样态与身处其中的众生相。如首部作品集《空中楼阁》(1985年)便是描绘了一个背负着十字架受尽痛苦折磨的、鲜明生动的知识分子形象。
随后,崔秀哲在《话头·记录·化石》(1987年)至《鲸鱼肚里》(同年)等一系列作品中记录了他不断追求“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的”轨迹。所谓的“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的”,既不要求文字符合常规,也不要求文章起承转结层次分明,而旨在导入一种新的创作技法,其底流则是虚无主义。李箱文学奖获奖作《火炉》便集中运用了作者固有的叙述手法,突出表现为人称代词的活用,即“你”、“我”、“他”三字的依情境互换。这部小说是作者里程碑式的代表作,反映了他的小说观。得奖时,有关人士的授奖理由是:《冰炉》是一部与传统故事样式相距甚远、具有新的实验主义性质的作品,其空间最终局限于语言构筑的世界里。这种语言的知性实验,不仅开拓了韩国小说的视野,并且在普遍性的扩展上也有其重要意义。然而其价值并不仅止于这种实验的光谱上,正如它在强调发声的同时注重“目睹”这一认知一样,这种透视不仅对日常生活,对自我的对象化也更为严厉,因而在揭示存在主义的深刻内省、开放与和解这一构造上,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结语寄望在他那冰火相容的想象之炉里,将有更加洗练的作品问世。
进入2001年,崔秀哲的作品风貌再度为之一新。这由该年问世的短篇集《所有的酸葡萄下都有狐狸》便可窥一斑。此作品集可视作人生各种难题的寓言,有评论家认为它预示着作家下一部小说创作风格的全盘变革。其主要作品尚有《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一、二、三、四)》和《画壁画的男子》等。
译者
一
我的身影在瞄着我。它自始至终死死地注视着我,模仿着、尾随着我。尽管在灯火通明之处它会变薄,不易察觉,却并没有消失。它是黑暗的一部分。一旦有月亮、烛光或路灯,只要我走到有侧光的地方,它就一定会没羞没臊地大胆暴露自己,与我相对。然而影子就是影子,与我无关,不论它干什么,我都不会干预。就像任何人对自己的身影不负责任一样,我也从没想到过对它的行为承担任何责任。
我见到韩头条,大约是在两个月前。我作为检察官,正在领导调查一系列发生在——确切地说是猜测——以北汉江某地为中心的汉城郊外谋杀案。他便是这一连锁杀人案的嫌疑犯。搜查工作展开不久,我就对他进行了集中审问,因为在大家看来,他的嫌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当他被搜查员带进审问室时,我有意不看他,低头瞧着搜查记录。但我的全部神经正集中在他身上,所以我可以知道,他正在狠盯着我的额头与双肩。我“啪”地一声合上记录本,抬头一望,他便把目光悄悄移到了一旁。苍白的脸、略翘的唇角、干瘦的身子、无力的四肢,这便是我对他的初次印象。
诚然,我干检察官工作已多年,但我仍然不习惯于第一次面对嫌疑犯。这跟医生每每面对陌生的病人,心中感到不自在、慌乱是一样的。而这又怎能治好病人呢?正是基于这种自知之明,凡第一次面对嫌疑犯时,我总想给他们一种难以捉摸的印象。在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之间,存在适度的紧张和由此而来的威压感是必要的;但与此同时,我也尽力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性格较为单纯的人,从而令他们保持警戒的同时,多少感到有些放心,这也是必要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自己心中存在这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因为,它会削弱人的自我控制能力,从而导致犯错误。
像大多数情况一样,单从他的外貌上,我很难找到杀死五人之多的凶犯的迹象。反倒是韩头条这个名字更显得不同寻常。然而,不带偏见看人不仅是职业要求,而且也有益于同罪犯打交道的我自身的精神健康。
韩头条略微低垂了眼,又稍稍抬头正面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一种无名的震动,就像一个上了手术台、经麻醉入眠的患者,蓦地睁眼瞧医生——我——一样。不论是谁,只要关进警察署,多少都显得有些麻木。但他却一点也没有。也许是这个原因,我觉得他正在观察我,不是我对他,而是他对我抱有兴趣和好奇心。真可谓反客为主。我感到有些无奈。他用毫无表情的脸瞅着我,恰如刚睡醒一般,目光显得有些痛苦,却饱含着傲气。那模样,仿佛试图把我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我像得了消化不良,刚下肚的中饭在胃中发涨。我不由加强了审视的力度。
总之,我迟早要决定是否起诉韩头条,但我仍然举棋不定。搜查员们对我的温和态度表示十分不满。在他们看来,这一案件物证充分,毋容置疑。但我发现了几处不甚明了的可疑点。乍一看,它顺理成章,不妨就此结案。但仔细一想,它未免过于完美。在那光滑的表面之下,也可能存在着空洞。所以,我总是不断地摇头否定。舆论界对此尚毫无察觉。此间搜查本部坚决反对消息外漏。因为如果韩头条的自白属实,那么这将是一桩轰动世人的猎奇事件,需要格外小心才是。但有关逮捕韩头条及其连锁杀人案的种种传闻与猜测,在警察厅早已不是新闻。因此,闻风而动的记者们竖耳垂涎找上门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就获得这般回旋余地,于我们而言,也算是一大功劳。
按搜查记录,韩头条,37岁,祖籍中部内地常柳,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汉江大桥上,正往暴涨的江水中投一个大麻袋时,被巡警发现。起先,警官简单地以为他是扔难以处置的垃圾或工厂废弃物。但等到察看运货的汽车时,发现车厢底部竟有一滩血水。面对警官袋中何物的质问,他三缄其口。
警官给他戴上手铐带走了。第二天,交给了凶案组。搜查官委托国立搜查研究所作血液鉴定的同时,提审了韩头条。但他仍拒不开口。第二天,得知那血迹为他人所有。搜查员按住民证上的地址,搜查了他的家,在那里看到了惊人的景象。他的家位于汉江北面、靠近格林贝尔地区的山坡上,是座洋房,地下室里散放着分明杀过人的物品。“散放”一词用得不妥,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
地下室里,有撕破或焚烧过的血衣、掉了一半的女用假发、泡大的皮鞋、剪下的指甲头发等,以及估计有特殊用途的各种凶器,而且臭气熏天。在那里杀人、至少遗弃尸体似乎毫无疑问。而且,从器物的特征来看,分明不是一个人而是多人曾在此毙命。那么,这无疑是桩连锁杀人案。搜查官们封了他的家,安排好警察,收拾证据回到了警察署。在他们充满自信的话语与无可否认的证据面前,韩头条坦白了他的罪行。据他交代,在两三个月里,他先后杀了五个人。
通过继续审问,他们得知死者为三男二女。他把他们弄到家里,用药物或钝器敲击头部,然后拖进地下室弄死。为了处理尸体,他使用了多种方法:放进浴缸浇上盐酸整体消融,切成多块分散丢弃,焚尸灭迹,扔进深谷。故轮到第五具尸体,他便多少有些放心,且嫌处置过烦,就装进麻袋扔进了江里,不料却成了致命的失误。他说,如今尸体或上天入地或沉入江底,都无可寻觅了。
我问,既然你如此周密地处置了尸体,那么干嘛把被害者的物品留在地下室呢?他答道,他只能如此,如果连这些都弄没了,那么他连自己杀过人的记忆都将不复存在。他还补充说,它们首先是为自己而保存的证据,而且没什么好后悔的;并反问道,它们最终不也正帮了你们的大忙吗?
于是,我问他杀人动机是什么?他光是微笑,一时无话。随后做出轻蔑的表情,一一打量搜查官的面孔之后答道,我自有那样做的理由,但这理由对别人却毫不重要,完全没有意义,而且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身为搜查官还不曾听说过无动机杀人吧?因而,搜查官们自然怀疑起他的精神状态。不过,看他言行相当有条理这一点,无法断定他精神错乱。
但他拒绝披露死者的身份。他说,他对他们也不甚清楚,即使知道也差不多都忘光了。当初他对他们的年龄、职业之类也没什么兴趣,只关心他们的肉体形象、声音、表情等方面而已。
以上便是韩头条告诉搜查官的全部事实。鉴定结果表明,地下室的血迹属于五个不同的人。我们通过探访得知,此间有人曾多次进出过他那地处偏僻的家,随后踪迹全无。这种现象定期反复出现。在过去的两三个月里,向汉城警察署申报的失踪人数达数十人之多。由此看来,韩头条的供词属实,因为此外并未发现与他的话有出入、让人起疑的事实。但问题是,重要的尸体已无影无踪;至于血迹,只要下决心,就很容易捏造出来。
上级在物色处理这棘手案件的合适人选时,找到了我。但这决非因为在他们眼中我特别有能力,而是由于我属于这样一类异物:即便面对不甚重要的事情,也不轻易认输,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到头来却无功可报。因此,搞这类挖到后来也只能保个底的案子,我确是一个适当的人选。
我召集负责此案的搜查官们,综合他们的意见准备下个结论。他们要求提起公诉。我仔细读过他们的报告之后,提出公诉有困难,并指出,一切仅根据韩头条的自白,在没有发现尸体作为其罪证的情况下,我们怎能相信他毁尸灭迹得完美无瑕?如果他后来翻供又怎么办?于是,搜查官们反驳道:他没有理由说谎。那么,也没有理由不说谎嘛,我说。他们于是充满自信地说,他自尊心很强,思路清楚,所以不会出尔反尔。
我暂且不得不尊重他们的判断。但对整体事件再进一步作冷静而客观的分析,也是我分内的事。我下达指示,调查最近的失踪者名单中有没有可能与韩头条有关的人物。他们默默地坐着,脸上做出明知无果却不得不为之的为难表情。据查,疑犯没有家眷,也无亲友来往。他们认为由于他早就过着自闭的生活,所以很难找到提供他最近生活情报的人,即便找到也无多大帮助。
二
首次提审时,韩头条称自己是画家。但身边的郑南吉组长提醒我说,他虽然自称画家,但家里不见一件画具。于是,韩头条高昂着头断然道,不久前,他把画具和此间所有的画全付之一炬了。这是定期发作的职业病,画家也不例外。并补充说,这在目前已无足轻重了。
“不能说不重要吧。因为我们关注的不是您的现在或未来,而是您的过去。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
他听罢,朝我转过头来,无言地瞧了我片刻。我从他的脸上,分明看到了一个准备受死的表情。但它不同于自知无法再作垂死挣扎时的无奈。他的目光是平静的,显示出某种毅然决然的意志。
“刚才叫我‘您’,那我也用‘您’这个称呼吧。当然,我充分理解您的立场。现在您很紧张,怕信了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丢人现眼。不过,我们之间已无过去可言。正如我思考未来一样,你们按自己所愿,捏造我的过去。”
我点头道:“那也可能。其实,我在这种场合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首次相对,感到非常遗憾。因为这就像切萝卜,把您截为两段,论质道价。是的,我不了解您。所以,这确实是一个错误的会面。但如果有错,现在也该纠正才是。”
他的嘴边泛起若有似无的微笑:
“我也为在此见到您而感到不胜遗憾。但我并不认为这有多大错。因为接触一种新东西,自然伴有痛苦与牺牲。然而,人们害怕这种痛苦与牺牲,所以什么事也干不好。因此,近来人们的生活中无戏可看。我为此感慨万分。这种现象适用于我们大家。所以我说,照此下去,不久将爆发一场大战。如果人间没了戏,那么生活就会出现大黑洞,一切都被它吸收,导致一场大混乱。这是显而易见的。到了那时,战争倒将成为一场唤起人类尊严的大戏。”
说到此,坐到门口椅子上的郑南吉组长抬头哑然失笑了。据搜查组成员说,审问每到具体细节,韩头条就尽可能用禅句避重就轻,并发出同情与轻蔑相加的奇妙的笑声。
韩头条惘然地望了组长片刻,正色答道:
“和别人一样,你也想单刀直入地问我:你干嘛杀人?他们是谁?实际上,迄今为止,我对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我讲真话,谁都像他那样嗤之以鼻。其实,我们不知道何为真诚或真实。不论什么时候,一说到有关它们的话,我们就想溜之大吉,那就是证明。但这是种愚蠢之至的行为。我早就想反对它。我们的情感有时也需要科学家的论理。从这意义上讲,我就单对你说实话吧,不过有一个条件,请让他离开这里,只留下我们俩。”
听罢,组长沉着脸,轮流看着我和韩头条的脸。我用眼睛示意他照办。刚才,当他笑出声来时,我也感受到了一种不快。他沉重地起身走到我跟前,屈身用一种韩头条听得见的语声说道:
“别上他的当。他在演戏,在玩把戏。他不说,我也想一走了之。瞧他那殉教者的表情,一看就叫人作呕,受不了。我最恨这种装疯卖傻的家伙。请不必想得很复杂,简捷明快地结案,正是对付这类家伙最好的方式。”
他对韩头条充满强烈敌意的话,使我有些愕然。如果他这种敌意仅仅来自韩头条让他回避离开,或者搜查官对罪犯的憎恨,那未免过分或情绪化了。平时,他像两鬓苍苍的资深搜查官一般,几乎不曾兴奋或急躁过。
郑南吉晃悠悠地出去了。为了让韩头条继续说下去,我先开了口:
“你接着说吧。正像你所说的,我们正在想是否上你的当了。你承认自己杀了五个人,而且在你家里有多个人的物品,但是哪儿也不见可以表明死者身份的东西,例如身份证、照片、指纹,哪怕是信用卡或笔迹之类的东西。虽然有血迹、指甲、头发,可它们能说明什么呢?所以,我们很难断定,你是编造了根本不存在的人的身份呢,还是如你所说有意抹去了他们的身份?我们拥有的只是你的自白而已。这就有问题。我们的工作是揭示嫌疑犯的罪恶。现在,我们要证明的是你也许并没有犯罪。因此,可能的话,我们现在各就各位。你不坦白,那我们就束手无策。你干嘛毫无忌惮地交代自己的罪行呢?从目前情况来看,你的自白反而使我们为难、混乱。”
“对此,回答只有一个:因为我确实杀了五个人。”
尽管这回答不出我所料,但我仍无言以对。我的感觉就像下坡路上来了个急刹车。我长叹了口气,冲他说道:
“好吧,那么你又为什么杀他们呢?”
他环视了一下室内,正眼看着我。仿佛其他演员都已下台,他得担当主角填补空空的舞台似的,他语调坚定,乃至带有一种悲壮感。
“我所以杀人,是因为他们全是我的分身人的缘故。”
霎时间,我又愣住了。而且,出于无奈,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但随即我又忍住了。他的话犹如陷阱在我跟前,我本能地意识到非同寻常的危险性。但我没有莽撞,而是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确切地说,分身人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觉露出紧张神色的韩头条,重又恢复了常态,没精打采地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增殖,有了多个分身人,活跃在这世上。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事实,并开始杀死他们。”
我脸上感到一阵燥热。我认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下去了。他口头上虽称要讲出事实,却继续在胡说八道,想把我引入迷途。迷途?谈何容易。与其作这样的交谈,还不如把他交给搜查官,让他们详细记录他的供词,同时让医院对他进行精神鉴定更好些。然后,我再出面从从容容地对报告作出综合判断。如郑南吉所说,尽可能简单地处理掉。
但不知何故,我没能立即站起身来。和脑中起伏的想法不同,我无法简单地一笔勾销他的话。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窟里。那是韩头条制造的人工洞窟。洞壁上,到处是他的手痕、幼稚的饰物和寒酸的用品。我想马上离开,但很快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压迫着我。
我抬头朝洞里望去。我意识到韩头条在洞底等着我。在那里,他两眼充血、手里握着拉开栓的手榴弹,又或者正用铁丝把自己捆紧了在那里低声怒吼也未可知。然而,不管他手中的手榴弹即将起爆还是铁丝就要断裂,我都不想后退。因为我心中的好奇心,已如灯芯燃至最后一刻。
我竭力不露声色,又问:
“那么是说,他们都是从你身上分裂出去的你自己。”
“从我身上分裂出去是事实。但这之前,是我在我身中加以增殖的。或者说是我复制的更妥帖些。”
“什么叫增殖和复制?接近复制的增殖为的是什么呢?你长着一双眼睛活在世上,认为这是可能的吗?我记得刚才你讲过‘科学家的论理’,在这儿也用得上吗?”
“怎么着都可以说明。科学也是其中之一。这段时间以来,有过多次增殖,但每次都是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个人的合体。在这里,‘有一天突然’这话特别重要。在这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也必须一无所知才行。但到了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事实时,我已经开始了自我分裂。我身体里一直由我管辖的另外多个我开始离我而去了,就像精神和肉体革命之后的中央集权制崩溃一样。我的那些分身人,一旦独立就悄悄消失在人群里销声匿迹,而且伪装自己隐居起来。”
事情已渐入佳境。我装着翻阅搜查记录,问道:
“那些分身人是些什么人呀?”
“三男二女。”
“你的分身人中还有女人吗?”
“信不信由你。但你要记住,我在说真话。一旦怀疑,那根本听不进去。那只是暴露出你的局限而已。我的增殖是超越时空的。原本在我体内、与我同体的人本来就是超时空的存在。因此,与我的年龄、性别无关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你是多重人格的所有者吧。你不是在增殖,而是有一天蓦地把他人视为己出。你招引别人做着中央集权制的美梦,结果以失败告终,是吧。”
“据我所知,一个多重性格的人不会杀死另一个自我。况且,我的分身人并没以其他人格寄居我身上,而都是些与我无关、可以自由呼吸的真人。”
他那无从预测、滔滔不绝的话语,逐渐把我带入了更深的洞穴之中。他回答问题,每每不仅不见一丝踌躇,反倒越讲越得意,句句自然流畅,有条不紊。但我却禁不住茫然,情绪低落。为了见他,我不得不朝着他造就的洞穴继续走去。但不管我如何奋然前进,可能还是走不到头。
“那么,你为什么非要杀死自己的分身人不可呢?不能让他们跟你一同生活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先说说我自己。在这以前我干过很多工作,但主要是搞研究。我还曾和你一样准备当检察官呢。不过,我很快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表面上,我是画家。当然,画画也是研究的一部分,但画画本身对我并不重要。比如,检察官这个职业本身对你也不很重要吧,因为你的最终目标是实现正义、社会的正义,尽管这在世人眼里看来是微不足道和荒唐的。同样,我也有自己最终需要实现的正义。当然,它不是社会的正义,而是灵魂的正义,或者说是反社会的正义。对此我感到有研究的必要。然而,时间越长,就越没法好好地集中精力。因为我作为研究对象,自我分裂就如试管里的实验物不翼而飞一样,开始消失了。由于我的分身人在四处活跃,我什么也干不成,所以我不得不消灭他们。我首先得实现我自身的正义。”
“杀死你的分身人才能实现你自身的正义,才能集中你分散的精力,是吗?这使我想起了非洲原始种族的故事。他们至今还相信,杀死他人,占有他的精灵,才能身强力壮。你说的分身人其实与你无关,你却想杀死他们,吸收他们。为此,你一开始就认为他人都是你的分身人。”
我也学他,生搬硬套,用惊人之语试探他,并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他一如既往,表情真诚地即刻答道:
“你还是没认同我的话,仍停留在自身的范畴里面。从某种意义上,你可以那么说。但是他们,那些分身人打开始起就不是别人,他们离开我便什么也不是。而且,为了我自身的生存,我不能不处置他们。说得随意点,我的留存便是我的正义。老实说,原为一体的我一旦增殖分裂,便分不清谁是真我,谁是假我,甚至到了怀疑我本身是否也是他们所增殖的程度。而且,说不定分身人也在继续分身也难说。我也可能成为自身的分身人之一。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当我一觉醒来,事情便成了这个样子。总之,我们相互警戒,各自在人间隐姓埋名。偶尔彼此远眺认出对方,心中便充满了本能的敌意。可以说是一种危机感吧。我们彼此都感到消灭对方的必要性。不然,总有一天,我可能被另一个‘我’所吸收掉。所以,我先下手为强。如果犹犹豫豫,他们之中的一个一统天下之后,会来收拾我也说不定。”
“如果这话属实,那么当初你发生增殖裂变时,为什么袖手旁观呢?不能先发制人吗?虽说他们是你的分身人,但杀他们没感到有罪吗?”
我说罢,心不由得感到一沉。我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不料自己却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我已经说过,我的增殖分裂,跟我或者分身人的意志无关。我们只能坐视其过程。不过这很痛苦。似乎没有比目睹自身出生的情景更叫人痛苦的了。因此,我的分身人的出生不带任何罪的意识,所以我也可以不带任何罪的意识杀死他们。我们免不了相互吞并,回到原来的状态。也许可以说,这是在收拾无根之命以维护人世间的和平。”
“听你说,分身人一出生便销声匿迹了,那你是怎么找到他们、认出他们的呢?”
我意识到我脸上的疲惫。他也是,我知道他字斟句酌,非常慎重,但却和我一样,表面上竭力显得冷静,泰然自若地逐一作答:
“我们容易彼此相认,而且离得太远就不能生存。这大概是我们的本能或者是出生的秘密吧。所以,即使我们小心翼翼,也会彼此相遇,而且一眼就认出对方来。”
“那么,杀死他们之后,你又干嘛毁尸灭迹呢?你没听说,非洲原始种族把敌人的头颅挂在脖子上,还装饰房间吗?”
他皱着眉,有些无力地说:
“问得真蠢,你只要想一想,就能得到答案。我杀死他们,不单纯是为了结束他们的生命,而是旨在消灭他们的存在本身。因此,必须完全除掉证明他们存在过的尸体本身。只要证明他们存在过的东西存在一天,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自我。来自我身,须回归我身。这是极其简单的道理。我和他的灵魂原是一体,所以消灭即可,而无需吸收。这正是跟非洲原始种族战士的不同点。”
“好,那么,我们言归正传吧。我看你前后矛盾。你刚才说你要消灭你杀死的人的一切痕迹。那么,你为什么在地下室保留杀人的现场呢?为什么要留下明明对你不利的东西听之任之呢?否则,我们实际上连谁死了都不知道,也就不会掌握你杀人的证据。只要你矢口否认,即便有嫌疑,也会因证据不足放了你的。”
他一时不答话,像是鼓起渐失的勇气一般,长长吸了一口气。随后,他做出告一段落的表情,开口道:
“我在杀死他们之前首先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吗?是毁容和消灭指纹。但并没有摧残其肉体的任何意图,而且心里怀着让他们一个个死得干净、不再复活的诚意。所以,我把尸体弄得一干二净。如今,他们永远长眠在无名之梦里,并托此福,我也重新找回了我的平静。我对他们每个人的记忆也将烟消云散。也正基于此,我对他们的身世、职业和姓名也无可奉告。总而言之,我完成了我该完成的事情。现在,他们已去,而我成了自由身。仅此而已。他们留下的遗物已无关紧要了。这些东西起不了任何作用,倒该作无意义的佐证。同样,我因杀人行为而遭捕受罚,于我已全然不重要了。现在依然如此。所以,现在想辩白、避重就轻,不仅显得卑怯,而且不也太出格了吗?”
说到这,他欲言又止了。我关上文件柜站了起来。但我俯视着仍坐在那里瞅我的他,没有挪步。我们仍在洞穴里对视了好一阵子。
三
我的日记。5月13日。
我还从未写过一篇日记。我曾几次决心坚持写日记,一天都不拉下,然而却从没超过两天。但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惰性或意志薄弱所致。实际上,我比谁都诚实,善于自我控制。我想,我之所以无法写日记,是因为我无法对自己诚实。对自己诚实,意味着窥视自己的内心,而这对我却是难上加难。
自我懂事之日起,每每写日记,眼前总是发黑,心中充满巨大的绝望。我无法面对自己,正视自己。我可以对自己诚实,却无法坦率。换言之,我是我自己的监视者。平时,我也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监视自己不许通过写日记透视自己、袒露个人的秘密。也许,我心中有种我所畏惧的,或者相反,有种敌视我的东西存在。但我不知道那为何物。
今晚回家途中,我在车上听小号独奏。起先,它那特有的音色和节奏使我着迷。汽车穿过隧道,过了大桥,正值下班,路上车流如潮。突然,我觉得小号声变成了汽车的喇叭声,直冲耳膜。接着,先后播放协奏曲和交响乐。同时,我耳边也响起各种现代噪音汇成的喧闹声:电车的过桥声、人群的骚动声、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墙壁倒塌声、与父母走散的孩子的哭声,等等,真可谓一片交响。在很早以前,音乐就预告了这现代生活的混乱状态。换言之,现代人的眼花缭乱的群舞,慌乱无措的精神律动,通过这和弦与不协和音,编成了一篇惊人的乐章。
我感到眼花耳鸣。举目四望,却只见大小种类各异的建筑物,如同千奇百怪的音符挡住了我的视线。那些建筑物凑在一起,成了一本乐谱,我从中读到了人类的恐惧及其颤抖声。由于恐惧,他们用类似自身的人造加工品,把世界填得满满的;然而,这些物品反而成了恐惧的确切象征,占据着我们的周围。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韩头条。分身人,多么荒唐的发明!他始终如一地、有条有理地用明晰无误的语调,对我谈起自己的分身人。但是,我无法否认,他的言行中有种说不出的波动,一种内心的畏怯。是的,如同我害怕心中某物一般,他也分明害怕着什么东西。可那占据他内心的东西究为何物,竟使他如此沉迷于分身之想?
有一点很明确,即他想把自身的恐惧跟他人,尤其是我一起分担。究其实,他并非是一个异常人。人们惯于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并用从中形成的私语朝世界大叫大喊打发日子。自古以来,不曾有人冲破过自己与世界之间的警戒之墙。若说韩头条有些特别,那只是因为他用自己的方式跟那警戒之墙不断战斗之故,而且企图越过我与他之间的警戒线。
这使我感到局促不安。因为我惯于在世界或他人划定并维护明确的警戒线。我之所以不能和家人亲友维系良好关系,也正因为他们不允许这一警戒线存在的缘故。我固守这一警戒线,他们无法谅解,结果都离我而去。
我回到家,在昏暗的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尽是黝黑和寂静。家人还未离去时,我回到家睡不好觉,反而在办公室里更容易入眠。但自从他们离开之后,不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我都睡得很好。我也曾多次想过跟家人和解。但和解不能越过那条警戒线,所以对我们双方而言都并非易事。
亲人们离家的那天晚上,我就在这院子里同他们告别。当时,院子里弥漫着黑暗和潮气。念及儿子将久久记得此情此景,我心如刀绞。把他们送走之后,我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喝闷酒,而后倒地睡着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想必是心里太难受所致。清晨,我被寒气冻醒,许是一夜辗转反侧的缘故,身上有多处伤痕,也看到了呕吐物。我艰难地起身,蹒跚着走进屋里。刚跨进屋内时的那种异常感、那种莫名的恐惧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回想着往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掺和着草木的略带酸涩的气味。头有些发晕,胃中空空的,仿佛体内生了一个大洞。不知何处照来的灯光,把我的身影依稀投射在地上;空空洞洞的我遮在黑乎乎的影子上。我屏住呼吸,久久地俯视着似乎正在颤抖的身影。我极其憎恨这身影。我不喜欢像影子那样遮盖什么,更不喜欢瞧着影子。因为它给我一种自身分裂的感受。这也是我无法写日记的原因。
我又习惯性地想起了韩头条。分身人?清风直捣袖里,我感到浑身寒冷,打了一个哆嗦。突然,我想见到他。自从初次相见之后,我无端地变得焦躁起来,并与时俱增,甚至带点神经质。但越是如此,我就越发沉湎于思索他的存在。他就像只蚕食根部并最终弄倒树木的小虫。他已经潜入到了我的意识深处。
我第一次自发地想到写日记,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当韩头条向我披露心迹时,我起初感到不悦。我心想,他把我当作什么人了,竟用那些话套近乎?我根本不爱听别人的秘密话。然而,事情有了变化。如同我不得不听他的话语一样,我也不得不倾听发自自己内心的声音。
所以,我写下了这些话,并将写下去。但至少目前,我还不能对自己坦言。照此写下去,怕只学到所谓日记的一点皮毛。我现在仍然是自己的监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