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分身人
作者:崔秀哲
八
韩头条的陈述书:恶魔自传。
我是个孤儿。我生下来便是孤儿。当然,这话不妥,因为没人可以没有父母就生下来。但我一生下来就见不到父母亲,而后又开始了孤儿的生活,所以跟生下来是孤儿没什么两样。何况,这话于我再确切不过了。
跟普通人相比,孤儿有许多事情办不到,然而办得到的却也不少。其中最有意思的要算写自传。它一开始就可按自己的方式写下去,而根本不需要考虑别人的看法。不管喜欢与否,孤儿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出身。世上肯定有降生自己的根源。为了寻找人皆有之的这个根,他格外留意周围,然而,目睹的却是人间无以复加的冷漠。因而孤儿自然产生了创造自己历史的欲望。
当然,这时的自传写得恶狠狠的。比如,开篇写我生于何时何地,会写成“我不知道生在何时何地”;说到双亲,会写成“我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儿时的同伴大都这样起头:“我的父母丢弃了我,他们把我毁了。也许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于我已无关宏旨。”我只是个孤儿,父母在否成不了什么问题,比我早成熟的朋友们写得更具攻击性:“如今,对我来说,父母只是仇恨的对象。”我没见着他们,所以我的仇恨没有方向。我想象着自身的父母以培养仇恨,为了维持仇恨,对父母做了种种设想。若说我们还有一个安慰,那就是死去时也必定是孑然一身,犹如呱呱坠地时孤身一个一样。
事实既然这样,那他们怎能不对这世界冷嘲热讽、充满恶意呢?从这意义上讲,从小开始写充满恶意的自传,正是孤儿面对强大而高压的现实所能享有的一种特权。是的。迄今为止,我把时光和精神化成笔墨,以身为纸写下了充满敌意和冷笑的传记。
当我开始懂事时,即开始以压抑而愤懑的心绪写自传时,我常蜷缩在黑暗里,睁大双眼注视着前方。面对黑洞洞的深渊,我的瞳孔张得不能再大了。那深渊里什么也没有,连个幻影都没有。如果说有,那也正是我自己。我坐在那幽暗的空间里,正热衷于把自己变成幻影。
扶养我的那些人,常常不顾我的意志而关上灯,随时把我抛在黑暗里。有时候,为了惩罚我而把我一个人关在黑屋里坐着,甚至以我不思反省为理由,几天不许我开口。于是,我便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保持沉默,或者在嘴边久久地挂着微笑。我肯定地说,当时的黑暗与沉默,就像是我的小小安乐椅,我坐在上面打发长长的时光。在那里,许许多多的东西自生自灭。正是这时,我看见我心中的恶魔诞生了。
这样坐着消磨无限时光的结果,总难免是一场严重的高烧。我常发热病。生病使我们思考我们自身与这世界的关系。对病人而言,世界显得完全陌生而格外不同。尤其是感触置于滚烫的前额上的柔软的手,或者面对焦虑之余准备牺牲一切的急切目光,都会使病人感受到自身与世界之间的隔阂之墙倒塌了。
然而,定期找上门来的热病,反而阻断了举目无亲的我与这世界勉强维持的关系。我躺在床上,咬紧牙忍着哆嗦。同时,我也在自己周围筑起了相同强度的墙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存在对柔和的手的抚摸与急切目光的痛苦的渴望。这些虚拟的景象,不知不觉透过我的墙壁,俨然像主人一般在我面前恣意妄为,装腔作势。
每次发热病,我便无所事事地面对空虚的自己。我常常揉软自己的手摸自己的前额,聚合急切的目光凝视自己。我蜷缩在床上,浑身是汗,包一张又脏又破的被子,像一条茧子里的幼虫。我就这样渐渐开始了变身。
当时,我有一张床,它破烂不堪,是我可以脱离这冰冷地面的全部家当。对蠕动着身子分身的我来说,它意味着死亡。与它并排的,便是黑暗的安乐椅。
分身的痛苦在撕扯着我。我大汗淋漓,但并未掀去被子。然而,我由于过度的痉挛不断扭动身子,结果不时掉下床来。而从床上落到地面上的时间却是何其漫长啊。我不断地坠落,不知何处是底。现在,我仍感觉到自己还在坠落。
我忍着热病的煎熬,坠落着,通过无数火焰滚滚的熔岩地带。
我迄今为止所造的无数罪孽,也正是在这时候开始的。我确实造了数不胜数的罪孽。而这跟犯热病无异。我行恶就像发高烧,也像烧退之后的人回首自己所造的孽,陷入深深的自嘲与旁观之中。所谓旁观,就像是照镜子。我以空虚而清醒的目光瞅着镜中的自己,从中发现了恶魔,确是恶魔。与我的自传同时成长的充满邪恶的分身恶魔,在不经意间替代了我。我写的正是他写的恶魔自传。
我和恶魔一起,不,借他的手写自传时,会蓦地发现我周围都已分崩离析。我的内心、我的一切也一样。不论我如何用心,我终究成不了一个整体。我无法造就一个我的世界。我在世上只不过是一堆碎片,在东游西荡,无为地打扫着地面。我是一撮沙粒。用干沙做何用?用水把它和成小丘能坚持多久?所以,我害怕的只是我活着,随后念及自己就这般死去,心中更添恐惧。
从那以后,我停止了写自传。我像俄狄浦斯,作为恶魔的私生子杀了那恶魔,跟自己的母亲交媾。我如潜水般深入到我的内心,潜到水底一看,已有不少人待在那里。我看到了沉在水中、在水上扑腾或被什么拖出水面的各式景象。
我静坐着注视他们。他们之中有些人发现了我,上前抓住我,把我当救命稻草。其他人也追随而来。我尽我所能拥抱他们。他们是过去我所爱所恨、所渴望和与之斗争的人们。如今我们成了一个人。我即他们。他们是我的分身人。由于他们在身,我膨胀得很大。我抚摸着身子嘟哝道:身心之疾复发吧,受尽苦痛之后死去。我的分身人,你们超越时空尽情生活吧。正如我们明知要死却不能自杀,明知神明不存在却顶礼膜拜一样,我们虽然由于孤单而有所爱,然而我们必须在爱的名义下赎罪并殉道。
但不久,我的分身人蠢蠢欲动,想浮到水面上来。但我没有动弹。因为殉道尚未完成。自觉献身圣明的殉道者越多,其气韵总有一天会铸造一个真正的圣明。我在等这一天。有几个分身人忍不住离我而去,剩下几个则贴得我更紧。我挥动四肢四处探看。渐渐地,我也累了。
如此下去,我浮不到水面上来。我的灵与肉一直想附着于谁身上。我想和分身人定居下来。我相信:在我们飘流的终点将会有一个最后的分身人,他会拥抱我们、实现我们的梦想。我看到了你,看到你像火星迸发出了闪光。
所以,现在我告诉你和你们:你们也知道,这文字不是自白书和陈述书,也不是自传。通过这段文字,你们想了解我什么是徒劳的,恰好相反,它是为了嘲讽你们企图透视我而写的充满敌意的文章。但是,我的分身人会从中懂得我的意图。如果你们是我的分身人,也会明白其中的含义。我希望并相信,你们会那样做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再说一遍:你们都是我的分身人。
九
我衔着烟,点燃打火机。室内无风,但我仍无意中用手挡着火苗,点上了烟。铁桌对面,韩头条略垂右肩坐着,看起来瘦了很多。要在心中坚持他人不予置信的信念,需要超人的力量。
他以黯淡的目光凝视着我。我第一次意识到,黯淡的目光可能最具攻击性和最有感召力。在他身后,在我对面的墙上,有扇颇大的窗户。我头脑里反复在想:在他眼里,那扇窗该是什么样,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韩头条君,我们决定释放你。”
起初,他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依然用黯淡的目光默默地望着我。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独脚戏而已。因此,该谢幕了。如果你演独脚戏而被起诉,那不就等于我们自愿当你的傀儡吗?”
这时,他才眨着眼睛抬起头来:
“这不是警察犯了职务拒受罪吗?警察不就是罪犯的傀儡吗?还能说什么呢?不是罪犯跑警察才追吗?我的戏也许演完了,可我们的竞走还没结束呢。所以,希望您更耐心些。”
如他所愿,我尽量耐心说道:“我对您的法律判断已经结束了,因而我对您没一点兴趣可言。老实说,我来这儿等于收您的尸或参加剖检而已。您对我来说已是死人一个。”
“不,我还没死。当然,我很快会死去。为了解决最后一件事,我正过着临死前的几个日子。那不是可以用法律解决的。”
“您不是说过,自己解决自己的事吗?”
“说过,但那只是为了把后事交给您而说的。我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该由您来收场了。”
“我该做什么事呢?”
“让我去死,或者帮助我自杀,不然干脆杀了我,以免再发生这类事情。”
“干嘛要我去做呢?”
“因为您是我最后的分身人。杀了五个分身人之后,我已经虚脱到了痛苦的程度,所以想借他人之手杀死自己,存心自投罗网。但我的虚脱感却没有消逝。我意识到我漏失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正在这时,我遇到了您。以前,我在电视上见到您,认准是我的分身人,并曾设法见您。当时,我知道早晚我们会相见的。作为分身人,命该如此。后来,您果然成了我的检察官。我心想这一来全成了。因为我相信,您作为我的最终分身人会理解一切,会让我称心如意的。”
我不禁吐了一口热气。我想起宋仁卿说的话。当时,听她说我是他的分身人,我不禁失笑起来。而今,他以无以复加的真诚表情重复着她的话,我感到极度的不快。我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单恋她的陌生的怪男子。依他所言,他对我说的一切等于是求爱的礼物。
“你怎么这样确信我是你的分身人呢?”
“我的感觉告诉我的。一句话:人是感觉的总和。我们积累感觉,来造就自身的世界,同他人的世界来往,死后也凭这种感觉的记忆遨游浩瀚的太空。这种感觉告诉我,我要靠近您,把自己托付给您,成为一体。我决定这么做。但我必须谨慎从事,这一阵同您多次相见,我渐渐靠近您,成了您的一部分。所以,现在我们完全是一个人了。当然,这跟我们彼此相似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我想反复强调这一点。我通过您找到了我的存在与本体。但如果想从自身寻找本体,就太可笑了。没有您,就没有我。”
听他说话,我就像是身上粘了一条水蛭:一种微凉、刺激、难以忍受的异物感。的确如此。我问水蛭:你究竟是谁?我是谁?而它也问我:你到底是何人?我是谁?
“这样看来,你把别人当自己的玩具看待呢。”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迷乱,更自信地说:“您言重了。不过,我认为人和玩具之间并无特别的差异。说到玩具,我倒是成了您的玩具呢。”
我忍住自己不断的冲动,直视着他的脸以集中分散的精神。
“什么玩具和人?您究竟有什么权利只凭自己的法律来判断他人是非呢?凭什么把左右他人生活的事情看得满不在乎?”
“我一点也没不在乎。相反,我是反应过度了。我们在这无视感受的世界上生活得太久了。现在,我正在为寻回失去的感受性而战。当然,我只会遭到冷落和斥责而已。但分明有什么错了,所以我不能不愤怒。如今这世道,真诚成了打赌的对象。一说到真实的东西,人们就觉得不自在、不高兴,便是这个道理。所以,有必要的话,如您所说,我想左右别人的生活。也许我的行为让你尴尬、不快,但决不是欺骗或虚妄。”
我在他长篇大论时,看到他脸上闪过近似喜悦的表情。有一种类似恶心的感觉窜到我身上。如今,他已从大水蛭变成了灵活狡黠的蛇,企图钻进我体内盘蜷。
“这样谈下去无济于事。我决定放你走。”
“放我走,于您于我都一样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送您到精神病医院看管吗?”
“这不仅对我,对您也是一种侮辱。如果有座单单为我而造的精神病医院另当别论,现成的医院里没有我这类人待的地方。所以请简单地依法处置吧,判我死刑,把我处死。不然判无期徒刑,终身监禁。那样就行。国家像个铸模,铸造着不计其数的分身人。何况那铸模老掉牙了,再用下去也只能造出些畸形儿来。所以,现在已经到了打碎那铸模的时候了。刚才,我们俩单独在场时,我想发起攻击,好让您以正当防卫之名把我杀了。那么,我临死前就可以对您说:‘您是我的分身人,是我的终结者。’这就意味着您全盘接受了我的要求。不过,机会已失,所以我拜托您,请最后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您拒不接受,那我就可能杀了您。”
“好哇。如果你真的杀了你的分身人,这次也杀了我吧,从而证明你的话属实。那别人自然二话不说就把你杀了。你究竟在胡扯什么?我再也不想跟你争论下去了。我受不了你的正是这点。你说得越荒唐无稽,我的话也就变得越发陈腐老套。”
说毕,我才意识到自己出口简慢无礼。我感到了极度的无奈,因为我想到是我这一方首先败下阵来。
我以为他会显示从容的微笑,但他却表情严峻,盯着我说:“当然,我也想活下来。不过,剩下的时日已没黏度了,就像发干的面糊。我已经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意志。我只是个镜中物罢了。而镜子就是你。如果说我在目前的状况下还有独立行动的可能,那就是把我的生命交给你。我死了,你才安稳。仔细想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拥有如此坚定的情感,这是何等惊人啊。我把一切都寄托在这份感情上。”
“是吗,我明白了。现在,你想获得与世斗争的秘诀,并为此把我也拖进其中,把我当作最后的祭品。但是,我不能让你如愿以偿。聆听你的话到今天,我也算尽力而为了。”
他愣愣地看了我片刻,接着垂头说道:
“您如果一定要固执己见,那么我将到外面去自杀。只有听到我的死讯,您才会明白我是您分身的事实。现在,我去死的理由也只是为了让您懂得这一事实。希望您替我收尸。打来动物加以烹调,是对那动物尊严的亵渎。对我的尸体进行解剖化妆,同样是对我尊严的亵渎。所以,希望您别让我的尸体落入他人手中。拜托了。”
我感到浑身乏力,失去了能够抵抗的任何力量。
“我坦白承认,你是一个特别的人。做你这样特别人的分身,也未必是坏事。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心中就喜忧参半。我觉得,我可以站在你的立场上理解你的话。所以,我不顾别人的白眼,跟你作了长时间的交谈。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不愿想你所想、行你所行,而且也不能。因为人类都各自自成一个完整而惟一的宇宙。当然,这种理论也导致各种欺诈和暴力横行,也造成了孤独和疏远。那怎么办?不见得这就是我们的末路了吧。”
“那倒是。不过,这些完整而惟一的宇宙彼此相接,融为一体,那该是何等美妙诱人!七个分身成一体,像陀螺一样转,转成一团火,火花四射,绚丽多彩。您是否有过跟某种情感一直斗争的经历?我一直为之斗争,而一直在心中困扰着我的想象的,就是燃烧着旋转的陀螺。”
说罢,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在我看来,他的十个手指像水蛭一样粘在脸上。我身上的水蛭似乎转移到了他脸上。但我并不感到轻松,我似乎听到了我心中有什么在倒塌的声音。
十
我的最后日记:
自从开始写日记以来,我一直很有规律,而且每次以韩头条为对象。如同我在镜中发现他的模样一般,他时常出现在我眼前,让我目不转睛。结果,我似乎觉得我不是在为自己、反省自身写日记,而是为韩头条,为对他进行思考而写。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将他无罪释放,也正是基于对这种心理的反抗——摆脱他,让我正常地写日记。
然而,他从我跟前消失后,他仍然以其话语、表情和目光来骚扰我。而我则交替进行抵抗和投降。因而,我遇到了新的问题:每回写日记总陷入一种既不能写什么,也不能不写的矛盾之中。为了战胜这种矛盾,我把一切搅糊之后,再尽力地去写。就这样,我逐渐疏离了自己。但令我惊讶的是,自从疏离自身后,我才对自己坦诚起来。换言之,是韩头条教给了我对自己坦诚的方法。我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欠了你的债,而且永远也还不清。尽管我没有抹杀你的话,但结果还是由于我而一切照旧。”我说。
“是我欠您的。而且,这世上没照旧的事。”说罢,他苦笑着朝窗户转过脸去。也许是最后一次面对面的缘故,今晨我在梦中看到他找上我来。仿佛已相隔多年,他满嘴胡须,褴褛如同乞丐。犹如恺撒在被布鲁图斯杀死前夕迎接寻上前来的幻影一般,我接待了他。我知道,他成了我的分身人,所以要寻上门来。在我眼里,他像个可怕的怪物。我们本该回避一段时候的。然而,事已至此,彼此也只能以丑相见,别无他法了。
他坐在我床头,俯视着躺着的我。我像被催了眠似的,一动也不能动。我直视着眼前的幻影,觉得自己也成了一道幻影。他把手放在我额上,说道:
“我不在身边,过得如何?这一阵替代我的感觉怎样?现在让我来替代您吧。”
我望着他脑后的天花板。那儿有个巨大的通风口,里面有个大风扇在猛烈地转动着。强风正把一切吞食进去。
“您正在昏迷,说不定再也醒不过来呢。不过,别担心,不管您何时醒来,您一定会看到我在你身边。”
我感到我被风吹起,轻得像羽毛,飘在空中。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当当”的钟声。风越吹越大,门终于被吹开,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了空洞的声响。原来是电话铃响吵醒了我。我睁眼坐起,铃声停止了。
打开报纸,才知道今天是休息天。我身着睡衣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打发着漫长的时光。时光像不畅的下水管中的水,回旋了一阵,干脆堵住了。起先,我想写搁笔两天的日记,以便让时光的流水有个出口。转念一想,如果没疏通好这出口,反而会从里面涌出各种残渣污物来。那样的话,今天一整天就算泡汤了。
我于是急忙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坐上汽车,径直向妻儿所在的京畿道的某城驶去。他俩吃惊不小,但没有不自在的表情。我们一起到城外消磨时光,吃好晚餐之后回到了家中。
当孩子换上睡衣来到起居室时,我跪着把他抱在胸前。他以平淡的表情让我抱着。枯燥无味的拥抱。这乏味的拥抱阻隔了我们俩,像是隔着一江水,江水兀自在我们脚下波动着。此时此刻,这孩子在想什么呢?是何种想象在他脑海中泛起?要满足孩子的想象,这可能吗?因而有何必要为此煞费苦心呢?这孩子也许将会很长时间记着这一乏味的拥抱。
考虑到堵车,我原打算晚些回汉城。妻子说我可以睡一会儿,清晨再走,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最后,我在起居室看电视,到十一点左右便离开了。
我在黑夜的行驶途中,心里想着我的分身人——妻儿或者说两个陌生人。我送他们离我而去的当晚,回到浴室看见浴缸里浸着一个木雕,大概是洗涤过程中忘在那儿了。我拔去塞子,让水缓缓流去,留下了木雕。当时,我心中也流水殆尽,清晰地留下了一样东西。但左思右想,却不知其为何物。也许只是空无一物吧。
这时,我蓦地想到了韩头条。念及自己开始忘了他,我心中感到多少有些内疚。他被释放后,是否去找家人了呢?关于他,我所想的也仅此而已。
随即,手机响了起来。莫名的不祥之感包围了我。接着,传来郑南吉组长低沉的语声。我曾叫韩头条别走远,以便联络,直至最终解决这一案子,并指示郑南吉随时掌握他的住处。
郑南吉说,韩头条大概出事了。韩头条打来电话说,他现在正在尹川地区江陵方向的高速公路附近,叫他前去找他,并不等回话就挂断了电话。他听罢,起初不予理睬,但总觉蹊跷,一打听,才知刚来报告说,那附近出了交通事故死了人。他说,他正在前往出事地点,并认为有必要通知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在下一个岔路口调头,朝那方向驶去。沿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我看到了路旁的人群和车辆。从119急救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和警灯判断,那儿无疑是事故现场,由于是在外车道出入口,对交通并无大碍。
我把车停在路口,走到外面。接踵而至的车辆也纷纷停下,人们从车上走了下来。夜雾,泼墨似的又黑又沉的大气,红白相间的闪光,人们好奇又害怕的表情,令人想起战争。我绕开障碍物前行。人们议论纷纷,说汽车滚到公路下,车毁人亡。
一名警官挡住我,推了我一把。我没表明身份,退一步进两步地向前靠近。这时,我看到了站在警车前瞧着陡坡的郑南吉,而他也同时看到了我。他走到我跟前,默默地替我开道。跟着他没走几步,我看到人们抬着担架朝公路跑上来,躺在上面的人已血肉模糊。
我意识到韩头条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曾说过自己即将死去,希望我认尸并予以处理,否则,他的尸体会生下另一个尸体,以几何级数猛长。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一个无人牵挂、无人寻觅者之死,一个被世界遗忘或被拒之门外者之死——简言之,一次被否定的死亡。郑南吉以漠然的表情瞅着我喃喃自语。
我知道,他尽管接受了我的指令,却像有意在忙乱中放开小孩的手让他迷路一样,放任韩头条于这尘世闹市间。他预感到韩头条将会自尽。我紧靠担架,边走边端详血淋淋的面容。一个救护员拿张盖布把脸给遮上了。我突然止步,就像送他下葬似的,站着目送他远去。我依旧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待到急救车离开,人们散去,我才上了汽车。一直保持沉默的郑南吉替我关上了车门。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行驶在冷清的高速公路上,我时时觉得有人坐在我身边,以至回头瞧瞧后座探个究竟。当然,车里什么人也没有。但是我无法摆脱韩头条与我同在的感觉,有时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跟他同坐急救车驶向一个地方。
回到家,我打开了日记本。现在,我想摆脱与韩头条相处的恶梦。但是,我在写日记时仍未能摆脱他在我身边一同写日记的感觉,甚至觉得此间所有日记全是他写的。如果这属实,那么,我再也无法记日记了。最后,我还是合上日记本,走到了屋外。
时辰已晚,院子里一片黝黑。我屋子窗户透出的隐约灯光,像矮墙一样围住院子,依稀勾勒出它的轮廓。我感到那里有许多斑驳阴影,像一个个只露双眼的怪物在窥视着我。我一挪步,他们就悄然上前碰我。我极力回想韩头条的面容,但他如同脸上盖了白色盖布一般,它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至此,我才意识到:他已死去而我却孑然一身留下了。黑暗中,我抚摸着膨胀的腹部,意识到对韩头条的兄弟之爱,意识到对我吩咐什么后飘然而逝的他是我的孪生兄弟也未可知。
我在阴冷而潮湿的地上坐下来。他分明是来救我的。他希望我能替他结束分身,使我作为不再增殖的最后一个分身人而活着。我成全了他,而他则把我从所有的混沌中解救出来。
然而,我没能完成他的心愿,其结果,如今我像一条巨大的水蛭一样活着。他曾说:人死后肉体还留存一段时间。现在,我作为他的部分肉体,将制造另一个我和他的分身。如同我写日记向他赎罪一样,我将造出我新的分身人,像韩头条所做的那样,和他们在一起,过着爱与杀意并存的生活。这种杀意来自对爱情的饥渴症。与此同时,我必须找一个结束我增殖的最终分身人。
寒风吹过我的脸,我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责任编辑 李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