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画家的故事

作者:佚名




  回到家,妻子迎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说下班回家时,在街上碰见一辆救护车,整个下午她都有不祥的预感。她害怕我出了什么意外,结果是我们街上最近刚造完房屋的那个出毛病了。
  “他怎么啦?”
  心脏病,她说,那个不幸的人劳作过度。“你今天怎么过的?”她问我,“去采蘑菇了?”
  突然,我感觉今天经历的事恍如一梦,令人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不愿谈论这些古怪的事了,妻子会睡不着觉的。
  我说蘑菇还没长起来,我画了一幅画,但画得不理想。
  入夜,妻子上了床,门铃不期响起。
  门口站着一位老妇,头上包着头巾,显然从乡下来。这么晚来打搅我,她显得不安,努力让我回忆起她,说是在M镇的商店里见过面,她还数次看见我背着画夹,甚至有一次画过她家的木屋。
  我什么也记不得了,但还是点着头,把她让进屋内。
  她坚决不坐下来,站着说,不敢占用我的时间。人家告诉她,我最后见过那个被火车撞死的人,说到这儿,她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变化着。她说每个星期五女儿从学校回家,今天却没回来,学校里也找不到人。为此,她来打听些事。
  我安慰说,她女儿一定会回家来,我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几乎没看那个卧轨女孩几眼。
  那没关系,她说,她带了张照片。如果我见过她一定会从照片上认出来。她开始在手提包里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越来越急,越急越找不到,最后终于失望地停下了。
  我说,照片没带来更好,因为那只会加深我本来就不敢确定的印象。但她没必要慌张,她女儿会回家,或许她在朋友那里玩,即使她一个星期都没回来,也可能是在哪里流浪。
  “她肯定在什么地方,你不要急,”我的劝解没有底气。
  “那我该怎么办呢?”
  “好吧,如果你一定认为那是你女儿,你就去看看。”
  她说,已经去看过了,没有人能认出是谁。谁都认不出来!“刚开头我认为是我女儿,但发觉腿比我女儿的长。你是见过尸体的,血肉模糊,认不清了。”妇人哭了起来。
  我说,这个女孩不可能是被火车意外撞死的,她的女儿事先有没有这方面的苗头。
  “谁知道呢?”她抽泣着说,“你知道现在的女孩都是这样子!她们不把生命当回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她又开始在包里找照片。“请问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我开车来的。”
  “没有用的,即使看了照片,我也不敢肯定。你去看尸体的时候,他们没给你看死者的衣服吗?比方说,你女儿是不是穿了劳动布的裙子?”
  “如今的女孩穿的都差不多,你说是吧?你不是见过尸体吗,都被血浸透了。那衣衫好像不是我女儿的,但现在的女孩总是交换衣服穿。你不是一个画家吗,是吧?”她突然问,“你能不能把你看见的画出来?”
  我说,我不是真正的画家,无论如何,我画不出一个只瞟了一眼的人。最后问了一句:“她戴耳环吗?”
  “她没有耳环,除非她从哪儿偷来。”
  “她有什么胎记吗?”
  她摇头,说:“你不是见过她吗?你是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人。”
  “我真的很想帮忙,”我说,“但确实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你真的不随我去了?”她朝门口走去,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呢?就这么等下去吗?”在门厅,她停住了,扭头跟我说:“如果真是她,我就要准备葬礼了。”
  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觉察到我的犹豫,又问一遍:“你真的不能试试……”
  我让她进了起居室,然后我进了房间,找了一张纸。火红的梣树在我眼前舞动,火车上那个女孩没有表情的脸怎么也抹不去。院子里撒满了月光,几片流云飞掠过天空,天气变化了。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响声。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用桶打水的那个女孩。树枝飒飒,在风中颤抖着。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该是医生、警察、女孩的妈妈自己去确定死者的身份。
  楼下的铁路上,熟悉的火车汽笛又被拉响。树枝吱嘎作响,我猛一转身,她就站在那儿,离我几步之遥。缠结的头发耷拉在她的前额和左耳。左耳上戴着一个大耳环。那是塑料的,或许是陶瓷的?她红通通的双眼分得很开,眉毛很短,好像被拔了三分之二,没有任何表情。她的鼻子圆溜溜的,嘴巴与过大的下巴相比,显得特别的小。前突的下巴是她脸上最有特征的地方,其次当然是眼睛,富有特征的不是眼睛的颜色,倒是眼中的神情,那是一种绝望的焦急。那眼睛看见的是一片血红的海洋,一片即将淹没我们的海洋。
  我惊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简直不敢相信。我怎么会想到这张脸?这张脸从哪儿冒出来的,与真实的人有什么关系?是这位来访的老妇让我形成了这张脸的构图?难道我不仅仅是表达了自己潜意识中的焦急?我把手里的纸塞进一叠废纸堆里,回到起居室。“非常抱歉,”我说,“实在记不得了。请你回去吧。也许你女儿已经在家等你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送她出门。
  “谁来啦?”妻子问我。
  “一个客户,”我回答说,“她希望我为她作幅画。”
  “在今天晚上?”
  “有些人很奇怪的。”
  “你瞧,”妻子说,“我一直就说你的画不错,人家也这么……”
  “知道啦,”我打断她的话,说,“不是这么回事,明天再跟你说。”
  “我一直在想街那头的那个男人,”妻子说,“他花了多少年的时间造房屋,现在房子造好,人却……”她顿了一下,又说,这种事也多啊,有人尽力想取得什么,常常在目标实现的时候,自己也倒下了。
  或许世事如斯。完成了一项事务,却没有力量继续下一项,这是可怕的。我想象冯德拉克先生某个夜晚爬上了他新房屋的顶层,过去五年来,他一直过得明智,过得充实,海水没有淹到他。而当他爬上楼顶的时候,他看见了一直逃避的海洋,现在,他没有办法逃避了。波浪漫上了他的耳朵,这一刻,他的心精疲力竭了。
  人不应该为自己建造一间房屋,如果开始造了,也不应该完成最后一步,因为在那一刻,他将彻悟。
  《传道书》这样说:
  
  我为自己动大工程,建造房屋,栽种葡萄园,修造园囿,在其中栽种各样果木树……
  后来我察看我一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的劳碌所带来的成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某些情况下,人们甚至在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化成空无之前,就停止了劳碌。他们扫一眼海洋,明白了自己游不过去。波涛在他们身边汹涌,他们呼救,晓得无人听见,最终放弃。所以他们跑进树林,看见一条铁路,躺在铁轨上等待。那就是他们的故事——生命中惟一一次并且无法重复的故事。有时只在顷刻之间。
  谁将埋葬她?这个问题困扰着我。
  我渐入梦乡。如果死去女孩的身份没有查明,我将在铁道旁的空地上立一块石碑。我看见自己将她的面容,或我想象中的她的面容刻入花岗岩。至少要这样。
  我又想起了那只死鸽子,今天早晨放弃了生命的鸽子。我捡起了它,它不用躺在沥青人行道上了。我捡起来的时候,灰色的羽毛从它的身上缤纷落下,如秋天的落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我不愿意把它赤裸着扔进垃圾桶。于是我拎着它来到路边的一丛长得很高的青草旁,把它安放在草丛里,看着草叶将它包藏,似乎要掩盖它的赤裸。
  《传道书》还这样说:
  
  凡我眼所求的,我没有留下不给他的。我心所乐的,我没有禁止不享受的。因我的心为我一切所劳碌的快乐。这就是我从劳碌中所得的分。
  (责任编辑 摇孟丽)
  
  注:
  ①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之女,不顾舅舅克瑞翁的禁令,为死去的哥哥营葬,结果被关入岩洞,自缢身亡。
  ①近东、南欧等地的一种烈性酒。
  ②黑山原为前南斯拉夫的一个省,南斯拉夫解体后,与塞尔维亚共同组成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
  ③布拉克(1882-1963),法国画家,立体主义画派代表之一;鲁奥(1871-1958),法国画家、版画家,画风受表现主义影响;蒙克(1863-1944),挪威浪漫派画家;恩斯特(1891-1976),德国表现主义画家;波洛克(1912-1956),美国画家,抽象表现派主要代表;哈同(1904-1989),德裔法籍画家;瑞哈特(1913-1967),美国画家和艺术理论家。
  ④安迪 · 沃霍尔(1927-1987),美国画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流行艺术运动发起人和主要倡导者。
  ⑤以上四人均为捷克现、当代画家。
  ⑥蒙德里安(1872-1944),荷兰画家,抽象艺术运动风格派代表;纽曼(Barnett Newman,1905-1970),美国画家,由极简主义转向抽象表现主义。
  ⑦《传道书》是《圣经 · 旧约》中的一卷。
  ①塞内卡(前4-65),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和剧作家;苏埃托尼乌斯(69-104),古罗马传记作家;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怀尔德(1897-1975),美国小说家、剧作家;伯尔(1917- ),德国作家;迪伦马特(1921-1990),瑞士剧作家、小说家;格林(1904-1991),英国小说家;德姆尔(1878-1961),捷克作家、诗人。
  ①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中人物,杀父娶母;坦塔罗斯是宙斯的儿子,因泄露天机,被罚立在齐下巴深的水中。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1918- ),前苏联小说家,197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科西奇(1921- ),塞尔维亚小说家;库尔卡(1942- ),捷克作家、学者。
  ①海盖杜希奇(1901-1975),格涅拉利奇(1914- ),两人均为前南斯拉夫画家。
  ① 引自《传道书》第七章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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