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画家的故事

作者:佚名




  今天早上,我决定到乡下去。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我妻子要工作到晚上,不知怎么的,我没有心情写作。最近,我感觉到没有什么可写,心内惶惶。所有的故事已经被讲完,或是拍成了电影,即使有一百个脑袋,我也找不到别人没有叙述过的新题材了。
  冬天的时候,表妹请我们到位于M小镇她的木屋里度假。她是画家,美丽娇小,房如其人,同样小巧可爱。她搬到本国的另一端后,木屋就让给我们使用。木屋所处的位置并不理想,门口是一条繁忙的马路,整天车水马龙。不过,乘坐从我们屋后经过的那班列车,可以直达M镇。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带本书,带份三明治,走到火车站等待下一班列车。旅程只有一小时。表妹保证说,小屋最有意思的是周围的邻居。比如右面的邻居是一对有趣的年轻的吉普赛夫妇。
  表妹的小屋里满是画,幅面很小,就像创造它们的主人一样。很多画描绘的是奇异的事物:怪物、巫师和吸血鬼驾驶着空气动力车,穿行在地道中,或从人家的窗子开进去,惊恐的情侣被吓得抖抖缩缩,依偎在一起。她的抽屉和书架上塞满了颜料、铅笔和碳棒。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决定了,如果不能成为医生或作家,就当一名画家。我渴望用色彩反映世界。但生活并不如人所愿,战争使我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我见识的人类活动是劳改和大屠杀。这些正发生在我最具可塑性的年龄,对任何事物都好奇的时候。然而也就在战争期间,我被纳粹关押的时候,第一次拥有了四开本的画稿纸和一套水彩颜料。水彩颜料是最便宜的,有十二管不同的颜色,很快我就发现用不同的颜色可以调和成新的颜色。我画周围的事物:营房的墙壁和院子、排队领食物的队伍、火车运来拎着手提箱背着黄麻袋的可怜人、生产云母的犯人居住的木棚屋以及砖头垒就的碉堡。我没有视图的概念,但我注意到营房的墙壁在远处看似会合成一点,我依样画出来,看上去非常真实。这个发现使我兴奋,我于是只画房屋和墙,直到用完所有的纸。
  战争结束后,我还以为自己能成为画家。营房退出了我的生活,比建筑更吸引我的是学校里女孩们的脸蛋。上社会学课或音乐课的时候,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就在课桌下描画班级中的美人。我的绘画才能在班级里传开,不久,只要我能将完成的画稿送给她们,女孩们甚至愿为我摆出姿势——当然是穿着衣服。肖像画使我得以亲近女孩,还有什么比成为画家的梦想更令人着迷呢?
  早上八点半,火车半小时后出发。自从下决心去乡下之后,我就有些心绪不宁。我锁了门,沿着街道朝火车站走去。行到一半,我看到了冯德拉克先生过去五年来建造起来的那座房屋。冯德拉克先生是位奇人,建房子所需的手艺他都会。他既做瓦匠,又是木工;既能苫屋顶,又能当电工;管子工和油漆工也是他一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他,等待有天来个什么人替他干活,但甚至拉毛墙饰都是他一个人粉刷。有时他妻子会在场,但她很少干活,至多当个帮手。当然,他看出我在观察他;我们经常互致问候,聊上几句。他总是抱怨有东西不能用了。
  离十字路口不远,有一只鸽子耷拉着脑袋蹲在人行道上,很奇怪在这个地点,鸽子怎么会蹲着不动。等我走近,发觉鸽子原来已经死了。我为它死在这条肮脏的人行道上而悲哀。它寂寞地死去,与我日后同样寂寞地死去有什么不同呢?这人行道与设置在医院的单人牢房有什么不同呢?那儿不允许牧师去见垂死的病人,也拒绝亲人的探访。
  今天不合适谈死亡,似乎我们害怕死亡会威胁对生活的主宰。是因为没有太多的被亵渎的葬礼,还是因为太多的尸体没有举行葬礼就被抛弃?
  以前的人们,为不得不杀死的动物致哀,为死去的同类裹上尸布,下葬时举行祈祷,至少也要举行一个仪式,因为他们希望离开肉体的灵魂获得安宁。我们的这个世纪,人们却经常挖出死者的尸体,抬着在人群面前游行。
  体面的安葬,如同体面的生活,都需要最基本的人类同情心。安提戈涅① 不顾自己的生命,以维护哥哥尊严为他下葬,很多世纪之后,她的故事仍旧感动我们,但我们对她的牺牲却感到诧异。我们不再认为,她的死不是为了争取尊严的葬礼,而是为了人类生命的尊严。当无数的兄弟姐妹被折磨,被毒打,被枪杀,被毒气毒死,像垃圾一样扔到随便挖的坑里,我们无动于衷地站在旁边;当他们的尸骨和骨灰被丢弃在荒野上,抛入河中,我们沉默地看着;当他们的呼救传来,我们充耳不闻。我们的这些行为,怎么能够使我们能够理解安提戈涅牺牲的意义。
  庄严的葬礼和竖碑的坟墓显示,我们愿意保存一个人的个体身份。我们在墓碑上刻下名字和生卒年月,实际是试图延续从前存在的一个生命,一个无法重复的故事。当一个生命生存尊严的热情和自主权失去的时候,就没有了故事,只剩下恐怖的呼喊。
  除了表妹,我还有几个画家朋友,凯勒尔就是其中之一。昨天他出人意外出现了,带来一瓶从南斯拉夫买的雷基酒①。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还要给我倒,我拒绝了。随后他就向我谈起南斯拉夫之行的失望。
  凯勒尔是个消瘦、沉郁的人,蓄着艺术家式的茂密络腮胡。他脸上狂热的表情,是看到了世界末日的人具有的表情;他苍白的面孔,是白天睡觉夜间活动的人惯有的样子。他说话时,嗓音是那种沉静的哀鸣,声如冬天的寒风吹过夜晚的废园,这更加重了他控诉的腔调。“你知道黑山② 这个地方吗?我到过很多展览馆,那儿给我的感觉最沉痛。”
  我说对那个地方略有所知。
  那儿真是一片黑色的山岭,他说,与世隔绝的山谷里散布着农民,酿酒种植户,偶尔还有牧户。有时,在这些山谷中,可以碰上一个小镇,建有清真寺、清真光塔和露天市场。有一个地方,从前是皇家的宫殿,人们建了一个大型艺术展览馆。“正巧我有空,外面也热得厉害,于是我进去看了看。到里面,我简直不敢相信看见的东西。随便瞧瞧,这儿挂的是布拉克、鲁奥、蒙克和恩斯特的画,那儿挂的是波洛克、哈同和瑞哈特的画③。竟然还有安迪 · 沃霍尔④ !再看看,我们的画家也赫然在列,从远处我就可以看出拉达、费拉和后期穆兹卡的画,他们还用整个一面墙展示麦德克鼎盛时期的画作⑤。我戴上眼镜,查看画的落款。你知道是些什么人吗?是叫维特科维奇、斯坦科维奇和托斯科维奇的人,还有一幅画署名姆德安,一幅署名丹尼科的。突然,我最害怕的事情出现了:我自己的一幅画也挂在那儿。我记不起画这幅画的确切时间,大约是五年前。但是,那幅画上的落款是卡夫里奇 · 科托维奇。”他继续抱怨道,“我以前在慕尼黑、华沙和布达佩斯见过人们挂仿制的画。但这次在黑山,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朋友,我跟你说,绘画这门艺术完蛋了。再也没有新的构思,每个人都在剽窃别人。一百个人都提出自己的新东西,却不知道都是一百年前的旧东西。一幅蒙德里安或纽曼⑥ 的作品能让人顶礼膜拜,两幅也没问题,甚至三幅都可以接受。但是如果看了一百幅这样的单色画,看上去就像油漆工画的了,每幅画上都是同样的黑色或白色水平线,给人的感觉就像被抛了起来,或是被从十三层楼上的窗户扔了出来。这是艺术的末日。绘画没有了内涵:既无思想,又无生活底蕴,也没有了创新,失去了精神,怎么看都像一个笑话。这些人是纯粹的骗子,只有那些不诚实的评论家称之为艺术。”
  那天晚上,他走后,我翻出《传道书》。我早就发现,这本书无所不包。果然,书上有这样一段话:
  
  万物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⑦
  
  然而不论在《传道书》编成之前还是之后,人类对同一风格的模仿都是那么不厌其多。尽管塞内卡、苏埃托尼乌斯、契诃夫、怀尔德、伯尔、迪伦马特、格林和德姆尔① 等人的作品,使我失去了最后一点希望,讲述全新的故事,我还是赞赏他们。我赞赏他们永不放弃地在语言的海洋中寻找,不停地讲述每一滴海水中还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像我一样,他们从早到晚踮脚站立在海洋中,至少让眼睛和鼻孔浮在水面之上。
  起初,我以为自己将成为画家,不留心生活中的故事。我有油彩、画架、画框和画布,努力画下看见或想象到的一切物体。到如今,我见过真正大师的作品,有仿作,也有原作,他们的艺术成就并没有让我泄气。我画的人物很像真实的人,白桦林也栩栩如生,我满意地认为自己可以与大画家比肩。
  那时我交往的女友爱诗、爱绿水、爱公园僻静的角落,也爱凡 · 高,特别是他的《向日葵》。她十八岁生日来临之际,我突发奇想,要亲手为她画一幅《向日葵》,代替家里的那幅仿制品送给她。
  我展开画布,开始作画。时间有限,我决定免去草图,直接画。我从花瓶画起,落下画笔之前,我以为模仿凡 · 高内力充沛,挥洒自如的画路,不是难事。然而,事实并不遂人愿,我画的向日葵毫无精神,花瓶的比例也不对。午夜时分,小我七岁的弟弟探头张望已经被我变成画室的厨房,见我绝望地试图修改花瓶,将我一把推开。立志当科学家的他,对艺术不以为然。他在画布和那幅仿制品上画了许多方格,然后,非常精确地在小方格内将线条和色彩一一填补。
  第二天,我把他画的那幅向日葵送给我女友。我得到了本不属于我的赞扬,而我当画家的梦想从此破灭。好像突然之间,我没有了作画的想象力,失去了作画的动力。我说不清楚自己缺少什么,从此将画箱废弃在地下室,直到今年春天,我再也没有画过一幅画。
  还只是星期五的早上,列车上就已经挤满了身穿军用工装裤和灰色牛仔衣的青年男女,到乡下去过悠闲周末。我终于找到一个座位,对面坐着三个年轻人,一个女孩横躺在他们三人的腿上。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破旧的帆布包里露出一瓶瓶啤酒。到达他们的乡下棚屋——如果他们有一座的话——这个女孩也许会做红烩牛肉,然后他们开始喝啤酒,酒酣耳热,他们也许将弹起吉他,放声唱歌,喝足啤酒的人也许跟女孩做爱。女孩的头发凌乱,漂白的头发遮掩着她没有表情的脸。今天早晨,或很可能是昨天晚上,她用暗红色的唇膏涂过嘴唇,她指甲上的指甲油则已经剥落。她的手脏兮兮,劳动布的衣服也不干净。男孩子们像大男人一样说着粗话,她咯咯笑着。其中一个男孩碰了她的胸,她挥手拍开,不过她仍旧躺在他们腿上。
  二十年前,我有兴趣结识他们。那时我已经停止作画,但我对外部世界的探求热情并没有泯灭。就在那时,我开始写作,有一种了解别人的渴望,在任何地方,我都能发现新异有趣的故事。我急切地、忐忑不安地投入淹没我们的海洋。
  《传道书》上记载过这种入迷的心态:
  
  智慧人的口,说出恩言;愚昧人的嘴,吞灭自己。他口中的言语,起头是愚昧;他话的末尾,是奸恶的狂妄。愚昧人多有言语,……著书多,没有穷尽。
  
  如果他明白……
  也许有人根本没有时间探察那将要淹没我们的海洋。我想到有这类人,是在星期六或是星期天,看见冯德拉克先生穿着蓝色外套在他的房屋里外忙活。他的外套旧得发白,有时我听见他在屋子里面吹口哨。我想问他独自一人建造那么大的一所住宅累不累,不过最终还是羞于启齿。上个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邀请我进屋,参观他的工作成果。门厅的地板上铺着平整的亚麻油地毡。暖气安装得无可挑剔,窗户严丝合缝,墙壁平展如镜,墙角中规中矩。我问他从哪里学来这些技艺,他说自己从前在广告公司当过平面设计师。我向他讨教,他却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想他不是保守秘密,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倾注一生的精力建造这所房屋。他跟我谈起不同形状的烟囱、挑选瓷砖的诀窍。我注意到,没有一扇窗户开在临街的墙上,而都朝着花园开。刚上了阁楼,他让我稍等,自己跑下楼去。我听见一扇门打开,瞬间屋内响起教堂的音乐,我辨别不出这音乐来自何方。冯德拉克先生久久没有回来,我下了阁楼,想找到他,称赞房屋的音响系统。下了楼,我发觉音乐来自地下室。我进了地下室,看见水泥地上矗立着一架管风琴,广告平面设计师冯德拉克先生穿着那件退色的外套,坐在琴边,弹着巴赫的乐曲。“我来让屋里温暖一些,”他说。
  几天后,他累倒了,终于接受了别人的服务,这些人还配备着一辆搬运车。他的家具很平常,全都用旧了,甚至有些划痕。那天夜晚,街上罗马焰火筒快乐地喷发出彩色火花。
  那伙小青年在我之前下了车。关于他们的小说和文章已经出现,他们成为采访和描写的对象,当然,不是在我们国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研究这些年轻人,并用理解、遗憾和厌恶的口气谈论这些年轻人。各种人都想捕捉或至少能够勾画出他们的脸谱。我建议对他们有兴趣的人可以看看相关的文学作品。
  我感觉我们面临一种境况,我们不仅消耗了大量的石油、矿藏、水资源和清新空气,而且挖掘完了故事,没有什么构思可算作新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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