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消逝一方的繁星
作者:尹大宁
“不好说。”
把三个人叫做团体是有点困难的。他又点了一瓶叫做青花鱼和鲢鱼生鱼片的小正中,但是只要她拿起筷子两三次再放下来,碟子就会空得让人可怜。他的额头上出现了薄薄的一层生鱼片的光,要是喝酒的话恐怕额头都会变红。
“您看不见吗?”她说没有吃过青花鱼生鱼片,说着把碟子放回到旁边。“绿色背的生鱼片含的蛋白质更多。”
听到他这么一说,她夹着鲢鱼片的筷子放了下来,夹起了青花鱼片。
“你不是问修女的事吗?”
“宾馆下面有一片洋槐树林。树林旁边有一小片沼泽,绕着它走到通往温泉地带的路口,有一些咖啡厅。坐在阳台上,过一会儿也会看到她们傍晚去那里散步归来的情景,坐在咖啡厅里可以亲眼看到她们叽叽喳喳说话的样子。那是一间院子里开着紫色梧桐花的美丽的咖啡厅。她们好像在宾馆住过一个星期左右。”
“真是很难了解啊!”
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钓鲻鱼回来,到了一家附带早晚餐的饭店,把生鱼片的材料交给主人,一边环顾着大海一边喝酒,一直到很晚。因为是淡季,饭店没什么人,晚上11点左右就打烊了。10点刚刚过,他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了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语调就像玉米粒一样整齐洁净,不像住在海边的人。听着声音,他感觉到了房间里还有一些先来的客人。可能是学校的女教师,三双鞋整齐地放在房门下面。门缝有一个小小的空隙,他装作去卫生间的样子,侧过头向里偷窥,却见前天看到的修女们在里面放了生鱼片碟子,正喝着烧酒。
“安杰拉修女,我明天得回去了,教组长肯定生气了。”
“您不能自己走吧,斯特拉修女。”
“那么,安杰拉修女您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待在这里?本来说在正东镇看看住一天就走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现在好害怕,都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难道不是吗?”
来束草之前,她们好像在江陵下面的正东镇住了一天。可能那里位于汉城的正东面,所以镇主将其定名为正东镇。总之,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就在酒喝到下一巡的时候,除安杰拉和斯特拉以外的另一个修女开始开口讲话了。
“我说就这样留在这里吧,夏天向下走,秋天再向上走,总是在海边。”
她叫玛丽亚。
“不,那岂不是破戒了!”
“在正东镇的时候,已经计划好了的。斯特拉修女,我的这件衣服很冷,穿着走路很吃力,但是我要时刻铭记慈爱的圣母。”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几天过去了,洋槐林中的酒馆里竟然来了个女人,难道是那个说要留在东方的修女不成?谁知道呢?她来以后,每天晚上树林里都有口琴的声音。
沿着饭店台阶走下来,她身体簌簌发抖,又悄悄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她的脚步失去了一些弹力,有些迟钝,瘫软了下来。沿着苏公洞走下来,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第一次说到这些。
“我有一个弟弟,现在在曼谷,那孩子喜欢柚子、天鹅、金鱼和金木筮、银木筮,一个男孩子既不能吸烟又不能喝酒。”
“金木筮、银木筮?”
“树的名字,长在全北(全罗北道)可供临时午睡的外家院子里,到了秋天,金花和银花相映成趣。泰国没有这种树。”
泰国,他为什么要去那么热的国家呢?后来才听说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她没再多说什么。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他没有多想什么就问道。
“前年在据说是离天国最近的地方——菲律宾长滩岛见过一次。从马尼拉坐船要14个小时。坐飞机一个小时就能到,但那时我是坐船去的。还在包里放了9个柚子背过去。”
“为什么?在曼谷见面就可以啊。”
“那孩子喜欢长滩岛。”
她说话的字里行间有一种奇妙的断裂感。总之在柚子、金鱼和天鹅之间,好像没有任何关联。谁知道呢,还有金木筮、银木筮也好像是那样,就在她谈到自己的家乡密梁的时候,他的感觉也像在读一本缺页的书一样。她讲到7岁的时候去看奶奶,傍晚在坟前哭泣,清晨在桔梗花地里小便,有一天一觉醒来,牙掉了一颗等等这类事情,就像从一个五颜六色的瓶子里掏玻璃珠似的,娓娓道来。走了一会儿,她可能是酒醒了,说和他一起去新村的鸡尾酒吧。
在出租车里,他提到了在他5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父亲:“他是经常把口琴放在衣兜里的人。”
“……悲伤的人啊,口琴的声音会无缘无故地让人感到悲伤、惆怅,不是吗?……”他觉得午睡时院子里相映成趣的金花和银花也是那样。
她想了一会儿她在长滩岛见到的弟弟。
“傍晚坐在他的膝盖上听口琴的情景,还依稀留在我的记忆中,留在我的心里。”
不知道什么意思,她在膝盖下面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
“军人出身啊,据说因为参加军事政变,早早地坐上了吉普车,可为什么中途下了车,我也不知道。据说他退役以后一度写过诗,但那不可信。总之,他是在1966年秋天离开家,到现在一直没有消息。据说他只带了一支口琴和一本书放在衣兜里,书就是《世说新语》。”
“啊,原来如此!”
“在忠清道,有一个叫纶山的地方,还有一个叫江京的地方,80年代初有人说在纶山-江京段国道边一个酒馆里遇到过我爸爸,说他坐在酒馆里吹口琴。但现在想起来,那好像也是毫无根据的乱说。”
“……”
“那天据说有流星雨。”
“什么时候?”
“他离开家的那天晚上。据说他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一端看流星划过天空,看着看着,飞快地回到房间里挟起正在睡觉的我,把我扔到了马圈里,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
“准确时间是在1966年1月18日,那年詹姆士12号宇宙飞船载着两名宇航员第一次取得了宇航成功,那是为3年以后发射阿波罗11号到月球而进行的试验。他们在太空做了一个漂亮的会合实验,然后成功返回地球。”
“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你说是报社科学部的记者,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就会亲切地告诉你的。总之,那年下了大规模的流星雨,据说给其他国家造成了混乱,很多人都认为地球末日要到了,天上的星星都要掉下来,就纷纷去教堂祈祷。这最终成了世纪末现象极度扩散的契机。但令人遗憾的是当时我们国家的报刊等大众传媒对此却不加理会。那时对天文学的认识是不足的。所以地球即便每隔33年通过宇宙尘土堆积而成的巨流,那天人们也只是呼呼睡上一觉罢了。然而在新罗时期和高丽时期,有很多关于流星的记录。首先在新罗南解王3年记录‘夜现流星’是公元6年的事,还有在公元650年前后,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众星同向流过’这样的描述。而且对于天文学很感兴趣的高丽人也留下了流星达到700颗的纪录。”
“你是通过天文学寻找父亲啊,是吗?”
“……”
因为堵车,他跟着娜云在弘益书库前下了车,穿过人行横道,之后向着严世大学的方向走了50米左右,为了到1楼是服装店的大楼4楼,他们乘上了电梯。不巧赶上施工,电梯前面堆满了油漆桶和混凝土砂石。为避开这些砂石,他们想到电梯里面去,就在这时,她的裙子挂到了铁丝的末端,一下拽出了一个很粗的线头,他弯下膝盖坐下来,把线头从铁丝上解下来,然后缠了两次,扎紧,打了个结。她突然不知所措,呆愣在那里,偷偷地俯视他的后脑勺。他们坐在漆黑的地方,先干了一杯酒,然后点了野土鸡。客人不多,放着萨替 · 艾利克的钢琴曲。他用马格利酒换了一杯鸡尾酒,不时看一眼她旁边的脸庞。
“留在东海的那个修女现在在哪里呢?”
“哦……应该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吧。”
“年末恐怕去束草看日出,你知道吗?或许玛丽亚修女就站在旁边看红日呢。”
“昨天她就站在束草市政府前的人行横道上,在一个刚刚放学的束草女中一年级女生的旁边,还拿着篮子。”
她微微一笑,把目光转移到她旁边的那个人身上,他感觉到了她那微妙的眼神,迅速转换了话题。
“星期天怎么过?”
“去逛商场,去露梁镇水产市场买一些海鲜回来做菜,看书,织冬天穿的毛衣等等吧。”
她星期天还要洗洗积下来的衣服,整理房间,修指甲。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那些放在篮子里的五颜六色的毛线。”
她又悄悄地笑了,然后沉默了一分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从现在起我想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和你见面,春夏秋冬,每个周末。”
萨替 · 艾利克的钢琴曲在反复继续着,于是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们就像在詹姆士12号里坐着,而且只有两个人。然后他认真地思考起在这广漠的宇宙到底应该和她做什么的问题。
“听了娜云你的话,我刚才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
“好像我的心已经不在了,就像穿了宇航服在天上遨游了好久一样。一想到要回地球,我的脑袋就像断了线。”
她动摇了一瞬间,喉咙就像卡了一根刺。她用嘶哑的声音反问道:“怎么会那样呢?”
“可能是因为以前我把一个人的心当作铅笔弄断了。”
“疯子,傻瓜。”
“……”
一直到午夜,他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喝酒。
她也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怒视着放在船板上的洋酒瓶,就像要一下子摔坏它们。
就在午夜之前,他对她说真希望一起去看流星雨。
听他这么一说,她把变成胡萝卜色的额头慢慢地转向了他。那时,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什么时候?”
“11月18日,凌晨3点左右开始到5点。”
“你说和1966年那天是同一天?”
“是的,那天在东北方向的狮子座处,地球通过彗星的残骸。据说因为残骸现在还没有分散,所以能看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流星雨。大约两个小时内,每秒钟大概有3个左右。观测地点已经物色好了。经过那些维持秩序的人,到一个叫做广滩的地方,就会看到一个贮水池,我打算在那个地方扎营。”
她静静地自言自语道:
“东北方向狮子座?”
以纶山和江京为基点的江原道什么地方的上空,从前有人那样求过法吗?他是看着天走,还是跟着星星走呢?他甚至把自己的小孩挟起来扔到马圈里?
4
1 月的松,2月的梅鸟,3月的樱花,4月的黑胡枝子,5月的兰草,6月的牡丹,7月的红胡枝子,8月的空山,9月的菊花,10月的丹枫,11月的梧桐,12月的雨,4月的束草。夜里的田地在月光的反射下就像被踩碎了的玻璃一样,到处露出尖锐的棱角。在暗黑的木版画后面,枝桠一直猛烈摇动着的洋槐林慢慢地屏住了呼吸。环抱着宾馆四周不肯离去的洋槐花,味道渐渐地令人呕吐。每当这时,那口琴声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萦绕在耳畔。
她穿着睡衣上了阳台,凝视着大海尽头挂着的捕鱼灯。他斜躺在那散落着纸牌的床上,看着她的背影。情事之后闷热而又发腥的热气慢慢地向外散去,她的轮廓就像几层素描一样变得模糊不清了,好像从远方大海上驶来的公交大巴的前灯在照着她。
12月的雨。在以20分为单位的纸牌中,那个人举着红色染布料,上面横列着蓝色小帽和白色带子的雨伞,正朝着一个地方走去。蛇行蜿蜒的小溪旁,一只黄色的青蛙嗖地一下跳起来。
他小时候,一位住在村子里的姑奶奶给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你爸爸20岁的时候啊,有一个冬天,离开家好几个月, 后来赶着一只鹿回来了。在桃花开放的早晨,他就像贼一样吹着口琴。然后啊,春天总是坐在门廊的一头,像个精神病一样自己跟自己说话。‘活着真没意思,宇宙茫茫无尽头!真想把鹿角拔出来戴在头上,站到桃花地里了结这辈子啊!’别人都说你爸没救了,可我知道,我知道你爸是什么样的人,他原本是个刚烈的人啊,看着天活着的人心里一个劲儿地在闪电打雷啊。”
过了很久,他成年了,微笑着,不知怎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壮小伙。那是入社初期,他在社会部干了一段时间后调职成了文化部负责人的时候。他在那方面是一个门外汉,所以一边努力打入画坛一边忙着与人交往,有时间的话就坐在资料室里努力翻找美术史方面的书籍和图片纪录。翻着翻着,他看到了国宝第78号《金铜弥勒半跏思索像》,用铜制作的镀了金的三国时期的佛像。
全像高约80cm,面部丰满,眼角略向上挑,嘴角边带着微笑,给人神秘的感觉。从戴着繁复宝冠的头上,垂下两条饰物,和宝发一起垂到两肩。胸前佩着短短的装饰品,盖在两肩的天衣像翅膀一样披散在旁边,前襟下垂,到膝盖处呈X形交叉散开。上半身裸露,腰部纤细,构成新罗时期佛像的基本模式。两臂上有镯子垂下来,左手抓着半跏的右脚,右手在右膝处放在左肘上,手指抚着面颊,呈现出思索状。左脚踩着莲花宝座,搭在下半身的上衣在肚子前面打了结垂下来,图式化的衣褶被细描了出来,远看像左面垂下来一根带子。从后脑勺部分的痕迹来看,原来好像有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