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消逝一方的繁星

作者:尹大宁




  尹大宁(1962— ),韩国当代作家。他喜欢使用“隐喻”做主打牌来揭示人生的某个侧面。在他的作品中,现实就是幻影或沙漠,银鱼群、火花、白鲸、水牛群及萤火虫似的行人等皆可成特别载体。作品世界整体则呈现出后现代主义面貌,充满了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反的多个共存,如红色跑车和驮着游客的牛,自由性爱观和传统婚姻观,独身主义和家族主义,音乐咖啡厅和乡村客栈;现代与古代,东方与西方,上层文化与大众文化,传说与尖端科学等等,它们次元不同,却在同一个平台活动,使得作品充满张力。
  尹大宁的小说基本上在重复这样一个模式:男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登场,三十刚出头,单身,缺乏社会经验,某种程度上脱离了日常生活;接着身旁偶然出现了某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话很少,像植物;他一直认为,在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有着自己最真实的模样,并为这样的幻想而受尽折磨;最后,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此到处找人。
  这一模式突出了寻找失落的根源的女子的性格。借用作者的话,这些女子都因脱离根源而受尽折磨,为此她们要去“寻根”。有评论家认为,尹大宁小说里的人物,因为平常的自我不连续性的极端化而导致极度丧失原形,总在徘徊。这些人物分明对现实感到绝望,却并不去寻觅绝望的根源,一律只想远离现实世界。
  作者以“穿着外星人的衣服站在废墟建筑的台阶上望着傍晚的原野的、印第安人的背影”来描绘其作品,说明作品中的人物没有被现实同化,就像嬉皮的印第安人似的丧失了生存的根源。而这,也反映了作者对现实的处理方法:不探索,一味回避和无视,并不继续探究绝望的根源,更不提任何形式的救助。这里面,现实中被讽刺为“避难所”的空想主义的影响无法摆脱嫌疑。但尽管如此,尹大宁的美学感受性、文体、整体构思和对时代情绪的把握能力却是不容小视的,作家通过他独特的小说世界,很好地反映出了我们这个时代后现代主义性格的一个侧面。
  尹大宁主要作品有《天地间》、《回忆里的遥远它方》、《经过的葬礼》、《看向南边阶梯》、《菊花旁》、《去看老电影》、《偶尔,牛进旅店》、《相机的Camera Obscure》和《钓银鱼通信》等。
  
  1
  
  1998 年11月22日,天下着小雪。他坐在位于纶山至江京的23国道边的夜宵店里,透过那雪白的玻璃窗看着雪景,窗外的雪下得正紧,时间恐怕已经过了凌晨1点。这雪就像错过了异性的雄性夜猫似的,沿着对角线的方向倾泻下来,破旧的女性旅馆的招牌、禁止停车的告示牌、四脚朝天的生了锈的手推车渐渐地都被这场大雪淹没了,周围白茫茫的一片。
  雪更大了,夜里的风更猛烈了。
  就在那时,他想起了4月的束草。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那时洋槐花已经开放了,花香弥漫了全国。半夜里,廉价化妆品的气味咯咯地飞进了旅馆的房间。早晨出去看看,就会发现树林里好像下了雪。树林正中间有一条铁锈斑斑的粗绳,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时常斜靠在门边吸烟。感觉就像看着一幅版画似的,遥远而模糊。24号,他离开了江京附近长和的一家女性旅馆,经过共州前往汉城。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房间里一边吃饭一边读着一本叫做《世说新语》的书。他反复阅读着第44页上面的文字——
  陈太丘诣荀朗陵,贫俭无仆役,乃使元方将车,季方持杖后从,长文尚小,载着车中。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余六龙下食,文若亦小,坐着膝前。于时太史奏:“真人东行。”
  
  2
  
  11 月7号到20号,大学路的东崇艺术中心举办了“亚洲电影艺术节”。12号他和一个叫娜云的女人一起,在下午6点半看了一场日本电影《鳗鱼》。他提前10分钟到了电影院,坐在入口处台阶的一角上等着她。6点20分,一群熟悉的面孔鱼贯涌进了电影院。有人先发现了他,看得出认识他,于是那群人的视线一致投向了台阶的一角。其中有他在报社的时候见过的资深画家,女雕刻家兼传闻是不久前从德国回来的某画廊的继任老板,还有一个头发染成黄色、专攻动画制作的三十左右的瘦得干瘪干瘪的男人夹在中间。他本应该站起来,哪怕是简单地用一个眼神问候一下也好,可不知为什么,他始终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可能故意那样做,但在他们看起来总有些别扭。实际上,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向西倾斜的下午的阳光挡住了他的视野,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些。他的后脑勺仿佛被雷轻轻地击了一下,暂时断了弦,麻木了,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只希望那个瞬间快点过去。等他打起精神来才发现,那群人正向电影院走去,跟在最后面的那个女人站在玻璃窗边突然向这边望了一下。
  到了晚上拜佛的时间,她打开赤灭宝宫门,显出一幅落发为尼的表情。她在那扇玻璃窗前消失了,坐在台阶上的他的身影在那扇玻璃窗厚厚的表面上隐隐约约地晃动着。娜云是在电影开场15分钟后来的,她穿着粉红色的毛衣,下身配一条黑色的毛裙,额头上凝结了一滴一滴晶莹得像树液一样的汗珠。他想起了青芋叶子上滚动的晨露,但他没有说出来。
  她咽下了急促的呼吸,眼睛里忽明忽暗地闪着光。
  “您不是在生我的气吧?”
  “没什么,哪里的话。”他很泰然,甚至和她步调一致走进了电影院。电影的前半部分已经错过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孤零零坐在黑黑的台阶上的场面和她迟到了、气喘吁吁的情景。走在地下台阶上,他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群人当中有一个曾经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女人。一个女职员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红色手电筒,在她的指点下,他向着那个黑黑的B1层最后一排14和15号座位走了过去。但,始料不及的一个障碍物在等着他。从1号到13号,一字排开的26个膝盖靠得紧紧的支在那里,严实得令人吃惊,看不见丝毫挤进去的空隙。尽管两个人挡住荧幕的时间会因此而变久,那些人仍像在都城外面设了新的栎树篱笆,顽强地阻挡他的接近和通行。其实他很想回头走,但一想到她像个罪人一样跟在自己后面,他又用力坚定了前进的步伐。
  前脚尖刚到14号座位的时候,另外一个障碍物又挡住了他。在15号座位上不知是鬼神还是幽灵,硬邦邦地坐在那里。他进来得晚,有一种负罪感,不敢向那个看不清面孔的15号座位追问什么。情急之下,他让娜云坐到了14号座位上,又重新低着头经过15号到25号——经过总共38个胫骨——费力地向相反方向走去。他沿着铺地毯的软软的台阶走上去,靠在人造革门上。他确信,她好好地坐在那里,她的膝盖在50个膝盖中就像掉了的门牙,向后缩了回去。屏幕隔一会儿闪动一次,每当这时,她就会把脖颈扭过去向后茫然地张望。但只要她的脖子不能转动180度以上,她是看不到他的。他是可以移到她的视力范围内的,但偏偏他没有那样做。
  他抄着手,静静地仔细打量她的样子。
  电影准时在8点20分结束。字幕出来后,灯一亮,娜云就急忙站起身来寻找他的面孔。可碰巧的是,他先看到了坐在前排收拾座位起身要走的画廊老板。她一脸惊讶,呆呆地望着他,眼睛向下滚动了一下。娜云走了过去,发出了一阵笑声,那尴尬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口哨。她突然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其实他们的关系也没到那种程度。就在画廊老板看着他们的时候,他的胳膊被娜云挽着向电影院外面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3
  
  他和娜云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学路,坐上了开往苏公洞的出租车。他没有想到今天会遇到3年前分手的她。两个人平常是毫无关系的,那种事只要不特意说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就在挤过人群的那莫名其妙的一瞬间反复进行的时候,娜云说请他吃晚饭。她知道在威斯顿朝鲜宾馆附近有一家生鱼片饭店。
  出租车在宾馆正门前停下了。在那里,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方向感,惊惶焦躁地向周围看了看。
  “我只来过一次,不知道路。可能因为现在是晚上吧。不过我有办法,肯定能找到,别担心。”
  她所说的稳妥办法是首先走进朝鲜宾馆的大厅,沿着通往地下的台阶下去,然后再经过欧吉姆超市(那个超市她以前来过几次),转过身来从宾馆后门出去,从那里过马路,朝乐天宾馆的方向走30米就是她说的那家饭店。绕着宾馆建筑周围走一圈很容易就能找到。很显然,她以前在大厅里见过一个先知道这家饭店的人,然后经过后门走到了那里。坐定后把虾、鲅鱼和广鱼等摆到饭碗前面,点了一个正宗的月桂冠,这时娜云一直僵硬的表情才放松下来。她在忠武路的一家电影公司企画室工作,《鳗鱼》的电影票也是她先买到的。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影记者,那时认识了她,但和她的关系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下的回忆。在调到其他部门工作以后,娜云也偶尔送给他首映式的票,或者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给他打个电话约他一起吃饭。这样也没有几次,但是每次他都答应。看电影、吃饭、喝酒这些事和谁一起去都可以,没有什么,在报社更有那种感受,和一个人萍水相逢是很自然的事。不一定非得目光碰撞,单凭嘴和耳朵也有可能认识一个人。而要产生感情,则需要特别的基础。
  4 月初,他因为公司内部结构调整,被解雇了,报社的工作就此结束。原来分为两个部的文化部合二为一,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员不得不收拾东西走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认真地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到束草,就像很久以来预想的那样,回到曾经工作10年的原单位,准备将这段时间紧紧钉进办公桌抽屉里的“生”掏出来再品味一次。但是就在回首的那一瞬间,他感到生命马上就要变成盐块了。
  5月末,从束草回来,他突然想起来,给娜云打了个电话。失业以后,身边甚至连一个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人都没有了。她晚出现了30分钟,以致两人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几天以来一直熬夜做电影首映式的宣传工作。他们在仁社洞的一家叫做“勇山岗”的饭店见了面,匆匆忙忙地吃过了饭,连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她就在3号线安局站乘地铁回到了忠武路的办公室。
  从6月中旬开始,在报社时代认识的一个前辈费心帮助下,他开始在某时事周刊做报道员兼临时记者。他也不是非常愿意做这个工作,而且实在忍受不了每天早晨毫不客气地催醒他的时间。
  离开“勇山岗”,大概过了5个月,11月7号的晚上,他接到了娜云的电话,说实话,这真是个意外的电话。他早已经把娜云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用打电话人的口吻约了她一起看《鳗鱼》。呆愣了一会儿,他用圆珠笔在记事本上记下了见面的场所和时间。
  在大酱里泡过的辣椒,颜色不再是那种鲜艳的浅绿色,沉在下面有点混浊。正方形的木碗里只剩下一个鱼饭卷,孤单地死守在那里。他一边倒了正中汤喝着,一边说5月末见面的时候真是对不起。尽管在他们的交往中,有长达5个月的空白,但语气还像隔了5天没见面一样。而且秋天都已经过去了,她还问他束草的春天怎么样。他为了一下子从11月说回到5月,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回忆起四五月的束草,暴风雨、雾、钓鲻鱼、晚上的口琴声,洋槐花和芍药花、改建的酒家,还有码头上遇到的修女——他们边干杯边叙旧。
  “你见过修女?春天在海边?”
  “春天在海边?是的,是春天在海边遇到的。”
  她把头向左扭了过去,悄悄地望着他。那温顺的眼神在静静地升腾。
  他就住在要重新开发的5层楼的宾馆里,见到修女是在他到束草半个月左右的时候。
  为了去海边钓鱼,他那天借了一艘船。然而,天气和预报的不同,午后开始转阴、刮风。船长打来电话说推迟到第二天早晨出海,可是他站在阳台上俯视着海,看了一会儿就拿着工具出去了。
  他捞上来几条小鱼,打开了烧酒瓶,这时刚才边起锚边埋怨的船长拿来了菜板和刀,跟着坐了下来。奇怪的是那天没有看到鲻鱼群。过了一会儿,甚至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换了钓鱼竿扔下去,就在一瓶烧酒成了空瓶的时候,发酵了的鱿鱼鱼饵上上来了一条小臂大小的带花纹的加级鱼。
  烧酒喝了三瓶,黑暗弥漫到水面上,雨下得更猛了,甚至远处蠕动的波浪也来到了眼前。那时,船长才打开发动机把船驶回港口。汹涌的海浪猛烈地摇动着船,回码头用了一个多小时。他就是在刚刚进到码头里的时候遇到了修女。另一艘船仿佛在旁边相擦而过,正向着笼罩在黑暗和雨中的大海驶出。奇怪的是船尾整整齐齐地站着三个修女,连雨伞也没打。为什么她们要在这个时候出海呢?
  “附近有修道院吗?”
  船长好像还没看到她们,酒喝得他连话都听不懂,一脸不愿意答话的样子,只是看了看他。回到宾馆问了一下,可是服务台的小姐也对修道院一无所知。在地板上摆了摆纸牌,凌晨时分,他去了防护堤。海面渐渐平静了,但是正值雾气升腾。水平线的末端,浮现出几艘挂着捕鱼灯的鱿鱼捕捞船。大巴各自打开远灯好像正向这边驶来,他向旁边挪动了几次身体,但一直注视着大海,大约凌晨2点才回到了宾馆。走进宾馆,他又发现了站在3楼阳台的栏杆旁向下俯视夜海的三个修女,他坐在正门旁边的凳子上,仰望着她们,然后上去,回到前一天晚上9点开始住的那间5楼的单号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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