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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屋塔房

作者:朴相禹




  “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在去屋塔房前,我在夜排档喝着酒问她。我已经被她那梦幻般的朦胧表情、从不言己的漠然搞得精疲力竭。分手似乎就在眼前。我中有她,她中却无我,无奈之下,我如实地向她倾诉了过去一个月中我所经历的感情困惑,并决心不再让她封闭的心伤害自己。
  大约有半小时,我们谁也没开口,从排档走到汽车站也一样。我们之间流淌着诀别般的深深沉默。我心想待她上车,就回摊上喝个大醉。这时,背对我的她,叫了辆出租车,蓦地转身抓住了我的手:
  “走吧。”
  30分钟后,她让车停在靠街的加油站前。我一直在想心事,没说话,所以,不知道到了哪儿,只依稀觉得过了汉江,到了江北和江南的交界处。但她依旧不说一句话,好像生气了,自顾自沿着加油站旁的直道走去。走了二十多米,左边出现了市场。又走了十多米,来到了两条小道的交叉口(边上有座小教堂),她向右一拐,沿下坡路走了十来米后再右转。紧接着,一道40度左右的陡坡蓦地横在人前。她毫不踌躇地径直走上前去。到了坡顶,路的尽头,赫然出现了她的住处:三层楼洋房房顶。
  这屋算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呢?
  由于她突如其来的邀请,我首次见到了屋塔房。它建在25坪左右的屋顶上,大小约15坪,其余十来坪则完全是水泥地。
  从三层楼房顶俯视地面夜景,决无美好可言。沿陡坡是密集的贫民窟,小巷交叉如毛细血管,而对岸是高楼与车水马龙……越看越觉得这是个可怜的苦难世界,它的微不足道令人愤懑。霎时间,我想到自己童年也在这种地方待过,曾在那里向蚂蚁行列撒过尿……
  这种感觉跟我在5楼、6楼、11楼和17楼所感到的恐惧截然不同,是一种人如草芥的渺小感。
  屋子分成两半。左边是卧室,右边是厨房和洗手间。卧室里飘着化妆品淡淡的香气,有一个小化妆台、一张床和一只衣柜。我先看了有若干炊具的厨房,并通过厨房进了卧室。至此,我才似乎有些明白她封闭自己的理由。在流着奶与蜜的现代迦南地——充斥着商品的百货店里,她作为一种象征,穿着华丽的制服,坐在最显眼处,可有谁知道她竟然住在如此寒碜的屋塔房里呢?
  她背靠墙不言语,目光茫然地瞧着我。我也无从言语,半抬着头,失神地瞅着面前的墙壁。让我感到聊以自慰的是,这正是我们可以彼此交流的唯一方式,是我们邂逅以来第一次正常的交流。然而,当她带着自嘲的表情叫我回避一下以便换套衣服,这种聊以自慰便烟消云散了。
  10分钟后,她换了衣服,来到水泥地上。我正紧靠屋顶的小围墙前抽着烟俯视地面。她走到我身边,问我在想什么。我告诉她,我在思考人世的渺小和人类不胜可怜而可笑的自我满足感。她双臂抱胸望着地面,摇头表示不同意:
  “敏秀君刚才的话,只合神意。从这儿如果用那种眼光眺望这世界的话,你就再也不想下楼去了。你知道我每天上下这陡坡时在想什么吗?正如你所说,那是可怜的苦难世界,又俗又贱……可我还是愿意到那里安心地住着,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想成为那儿的居民,像他们那样渺小而粗俗……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脱贫之梦?”
  我问道,心里想着那流着奶与蜜的现代迦南地——物化的梦之圣殿。指引饥渴的人们走向圣殿的她,或许向往的不是高高的屋塔房,而是平坦的地面。换言之,她的梦无视精神的层面。
  “那无所谓。作为地上的居民,安于渺小而俗气的生活……也许意味着人性的堕落。但若说那是人的属性……那我怎么也不想反对。诚实而正直地度过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也不清楚……但不论怎么说,那是惹恼神意的梦。”
  “是的。我没信过神。所以即使我做的是邪恶的梦,那也没关系。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这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为了实现我这个梦想,我就像做梦一样忍受着现状……每每下坡置身现实之时,我并非属于地面的健全的居民这一事实,你知道让我有多痛苦吗?所以每天下班回这儿……就常常觉得这儿是孕育我的梦想、邪恶之梦的秘密温床……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看这儿吗?”
  “不像多情的关照。”我有些慌乱地说。因为她的话——我并非属于地面的健全的居民这一事实,你知道让我有多痛苦吗?——唤起了我无可名状的深深的共鸣。与此同时,虽身为同类却是如此的无知,没有自觉,这一认知深深地刺痛了我。
  “敏秀君请我喝咖啡的那天……你说你害怕上5楼柜台,便开始注意到我。我听了,暂时忘了自己的梦想。后来,听完你死也不愿上公司所在的11楼和大哥家所在的17楼的事,我心里就想,怎么他也和我一样,因为自己成不了地上的居民而在苦度时日呢?不过,就算我理解敏秀君, 我也不能抛弃我的梦想。我不像你那样乖……我也不想那么乖乖地过日子。跟我相识没关系, 我怕由于我的梦想, 敏秀君会受到伤害……所以我今天叫你来看我梦想的温床。瞧,我是否还是你偷看的那个女子呢?”
  说罢,她朝我缓缓转过身来,似乎叫我把她看清楚。完全清醒的表情,直面人生的目光。总是面带梦幻神色的她,竟有如此明确的主见。还有那冷彻的表情、表意清晰的口才,弄得我不知所措。我就像是来到了陌生异邦,正接触着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一般,我的表情,并非她的,也开始变得十分朦胧起来。过了许久,为了理解自己而不是为了理解她,我不得不开口说道:
  “你没有理解我的必要,我也没有理解你的必要。只要我理解你的梦就行。这不很简单吗?”
  那年10月,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月。当然,那是我说要理解她的梦想的这份默契的结果。那句话使我们俩的关系变得很异常,但男女关系的前提未必全是爱情。所以我完全可以尊重她的梦想。我认为选择无从认定的关系,远比相互成为包袱要好得多。没有特定关系,使双方感到格外舒心,想见就见,毫无负担,我们俩很珍惜这种关系。有一天,她给我出了个谜:不如情人,胜似情人;不如友人,胜似友人。于是,我用手指指了指她和我说:我们。
  10月上旬,我在她房子外面搭了个优雅的“别墅”。我从公司仓库拿来一套休闲娱乐用品,搭了个两三人用的帐篷,旁边置了一把遮阳伞和一张休闲餐桌。桌边放着便携式烧烤机,帐篷里面的地上铺了条电褥。此外还有喷灯、山区炊具、菜刀砧板、调料桶和挡风板。
  我的“别墅”令她真心欢喜。一下班,她就到百货店地下食品部买菜回家做饭,坐在休闲餐桌旁吃着,脸上显出无限幸福的表情。遇上清朗的夜晚,我们在水泥地上铺上铝板眺望星空;雨天则躺在篷屋里一边听音乐,一边倾听雨声;多少个寒冷的夜,我们在烧烤机里点燃木炭,烤目鱼或熏肉,喝烧酒。
  我送了她一本自己大学时代爱读的书,也正是这个时候。首次造访屋塔房、耳闻她的梦想之时所惹起的挥之不去的思绪,竟与这本书不谋而合,令我叫好。她曾说,可怜的苦难世界再怎么渺小鄙俗,如果说这是人的属性,那么她也不想加以否定。这便使我突然想起一个神话人物。它确信“一切人性,皆有人性的根源”。
  我在“别墅”的喷灯底下,给她念我送给她的书——《西西弗斯的神话》,一个终生被罚推石上山的可怕故事。当我念完合上书本时,半躺着的她求我再读一次。而重读时,她又让我反复其中一段,以便她玩味细赏。等我好容易念完,她便取过我手中的书,手指着其中一段说:“这儿最让我动心。”
  疲惫而具有反叛精神的西西弗斯明白所有的悲惨条件。他下山时想的正是这些条件。洞悉一切的睿智令他苦恼,却也正促成了他的胜利。蔑视所毁灭不了的命运是不存在的。
  送书的当晚,我第一次留宿在她的屋塔房里,但不曾有过什么事,因为我们并非那种关系。当我在黑暗中告诉她想抱一抱她时,她长叹一声,背靠我低语道:“就像螳螂一样抱吧。”我一时不明其意,回想起童年的记忆,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惆怅地拥抱了她的后背。她为了固守她自己的梦,不肯与我相向而拥;而我为了尊重其梦想,不得不像螳螂一般抱其背,这大概也算是生物的配对形态吧。
  从那以后,我每隔一天在她家留宿,有时抱着她的背睡,有时在应她的请求念《西西弗斯的神话》的过程中沉入梦乡。我的频繁外宿,没受到大哥大嫂的任何责问,他们反而以隐约期待的目光,急切地等着我的告白。然而,他们的期盼跟我留宿屋塔房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我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少爷,看来你金屋藏娇哩。瞧你常在外面过夜,自然是那种关系……是不是想先同居后办婚礼?我朋友中也有4年后举行婚礼的,现在过得可好呢。所以,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这是10月的最后一天,嫂子在早餐桌上说的话。听到“再说”——不知要我再怎么样——我默默起身离开了大哥家。在上班路上,我把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这倒不是因为我看透了嫂子自以为是的解释及其教唆我先斩后奏的初衷,而是因为那天正是月底总结的日子。我一大早就感到心慌。月底总结意味着羞辱。
  “你究竟在想什么?就是爬虫也要比你这个销售员有更多的能耐。已经第三个月了,还是老样子。甭说是你大哥的好友,就是爷爷也得气死。你哥办事认认真真,可你这个弟弟怎么这副熊样?我不该对别人家的私事说长道短……你靠大哥念了大学,所以还不知冷暖。可你至少该懂得你大哥有口难言,为你伤透了脑筋。你大哥和我不是侍奉你的慈善家……如果不是寄生虫,人总得有良心才是,良心!”
  老板把我写的清单往空中一扔,它晃了两下还没落地,他就厌恶地朝我挥挥手,叫我离开。但我面对老板的背影,踌躇了一会儿。不是为了他把我当成爬虫和寄生虫,跟他争个理儿;而是忐忑不安地想道:屋塔房的女主人是否也作如此想呢?
  不健全的地面居民!
  那天,我告别了幸福。我确实看清了自己不为这世界所容的真面目。所以一离开公司,便只顾朝夕阳如血的西边走着,朝着天边,朝着世上不再有渺小与鄙俗的天涯海角径直走去。周边的景象都印上了死亡的阴影。我正缺少西西弗斯那种不在乎众神蔑视的持久的勇气。
  为谁不在乎呢?
  10 点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夜排档喝烧酒。我心怀悲愤喝着苦酒,直到把爬虫和寄生虫之类当下酒菜吃下肚去,心情才舒畅起来。念及在这与己无干的世界上,尚有一缕期盼,我的心开始慢慢温暖起来。我期待的既非亲友也非情人。我的思念即便受到轻视也活该,但我不能再退一步了。我不想让爬虫和寄生虫毁了我在屋塔房体验了一个月的隐秘的幸福感。
  喝完酒出了篷门,眼望苍穹。现在要登临的那陡坡上面,住着一位向往地面、坚守其梦的女子。这一事实,令我感到幸福之至,以至不愿去想:在我向往登高与她希望落地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对立。为了理解和尊重她的梦想而被压抑的真情,蔑视并反抗命运的猛烈勇气,在我心中交互闪过。哦,幸福的10月,难道我真的不在乎她了吗?走!
  当我踏进屋塔房时,只见她躺在黑暗里。“我把你吵醒了。”我站着小心翼翼地说。她慢慢地欠身起来,平静地说:
  “睡不着,正在想自己睡不着的理由。想起来,敏秀君在我屋里留下了太多无形的痕迹。因此,我翻来覆去,只知道叹气……情不自禁地等着敏秀君。”
  她声音颤抖着,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我听毕,长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下,把背靠在墙上;随后,眼望把脸搁在支起的双膝间的她,用平静的语气低语道:“除了这儿,我无处可去。”接着是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当我们感到恍惚之时,她在黑暗中向我伸出了双臂,有了异乎寻常的动作。
  “没什么好顾虑的,敏秀君……没有关系,过来吧。”
  这不是螳螂间渺小的求爱动作。当我确认她没像螳螂般背对着我,而是袒露胸怀召唤自己时,我却不敢贸然迎上。这不是出于她向我首次许诺爱之拥抱的感动,而是因为这令我感到害怕和危险。弥漫的黑暗与寂静,和她的梦想会即刻坠入深渊的恐惧,我能承受得了吗?
  11月上旬的一天,她突然失去了踪影。我最后见到她是星期六。而得知她消失是周一下午。当时,我要去柜台,到了百货店,却见接待处坐着一个从未谋面、表情欢快的女子。我马上想到她换了地方。上5楼办完事下来,我心存侥幸上前打听她的去处。于是,那笑容可掬的女子便亲切地说:“她正在休假。”
  她去哪儿了呢?
  我耐不住屋塔房的静寂,下了陡坡买回了几瓶烧酒与下酒菜,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喝酒抽烟,一会儿到休闲餐桌上坐坐,一会儿紧贴围墙茫然地俯视着地面的夜景。然而,我摆脱不了孤苦无依的感觉。哲人有云:夜是白昼的宿命,影子是光的宿命。这正是她的离去所带来的空寂的写照。你能想象无夜之昼和无影之光的可畏吗?
  周五晚,快午夜时分,她回到了屋塔房。她似乎不理会我从周一起经受的漫漫等待,把肩上的包放到地上,背靠墙颓然地坐下了。她的目光不胜迷茫。望着她深陷的眼窝、累得快塌下的双肩,我没能马上开口。我是一个没看破人生宿命全貌的睁眼瞎,我对她究竟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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