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我心中的屋塔房
作者:朴相禹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为何要这样问。也许是漫漫等待令我疲惫恼怒的缘故。受到我的质问,她抬起倚墙的头,怅然地瞅着我。我狠狠地抽起烟来。不觉间,她的双眼清泪盈眶。
“你干吗这样待我?你干吗要成为我的什么呢?干吗总采取这样的方式?你是谁?……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不可?我不必知道你是什么人。真的,我根本不想知道。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 走人, 不要再来。你不是我需要的人……我对你也毫无用处。所以,求你了……”
“求我?是不是求我滚蛋,不要妨碍你做地上的居民,安居乐业?你没有真诚可言,无情无义,为了实现你那可耻的梦想可以不择手段,视我如敝履。你真幸福啊。但是,有一点你得记住:与其为了圆梦自欺欺人,倒不如没梦更好些。为了圆梦,你想彻底否定现实,你已经成了梦的奴隶。”
我发疯似地嚷着,想摧毁她多年精心筑起的心塔,随后夺门而出。为了不对屋塔房心存一丝迷恋,为了事后不再后悔,我宁愿毁了自己再说。与其做一个愚蠢的梦想者,还不如当一个残酷的破坏者,把梦连根铲去来得明智。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见她。为了避免因业务上百货店时见到她,我不走正门,改走右边的旁门。不仅如此,为了避免视线远距离相撞,我不走卖场中央的自动扶梯,而是走后面的直升梯。一天、两天、三天……过了一个礼拜。我心中无甚动摇。暮秋时节,落叶纷飞的萧索景象,倒也抚慰了我的心,令我不时眺望窗外。
12月。我眼望着人世凋落的景象,偶尔想起《西西弗斯的神话》来。不是想那神话,那从山顶上滚落不止的岩石和周而复始的西西弗斯的绝望,而是念及它永恒的再现。由人类宿命编辑的西西弗斯的肉体之中,我再也看不到如同神话中那样的肉体紧张感。有多少人还拥有他那样紧皱的面庞、与岩石相擦的面颊、抵着泥泞巨石的双腿,还有那抱住岩石的双臂和沾满泥泞的双手呢?
我们都是被阉割的西西弗斯,丧失了顶石上山的不屈意志,丧失了蔑视神意、克服人类命运的反抗斗志,代之以人对人的蔑视。我们谁也不愿意投入无望的劳动爬上山顶,谁也不甘心承受徒劳的绝望,否定命定的岩石的惩罚。为了在地上安居乐业,否定人类宿命的可怜的西西弗斯!
我凭什么要蔑视她的梦想呢?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我暗自羞愧,想:她不是通过神话和观念,而是通过纯粹的生活,比我更早地看破了地上的不毛之境。并且,为了不跟被绝望与悲观所扭曲的西西弗斯们同流合污,这才加倍执著于自己的梦想。从这意义上来看,她那加入地上居民的梦,也许是永远实现不了的。我这才明白:她说的梦不是指渺小、鄙俗的世界,而是指人的堕落和绝望。她顶着自我处罚的岩石到达的山顶,不正是她的屋塔房吗?
当晚,我心怀被阉割的西西弗斯的心情,上排档喝了酒。而且等到10点,第一次怀着幸福的西西弗斯的梦,上了那陡坡。但她没回家,屋里没灯火。我犹豫着想进屋等她,但又觉得不妥,便下了坡,在周边徘徊了一阵之后,11点左右回到了大哥家。
翌日,我在百货店底楼远处窥视她。她依旧在原处依原样坐着,但整体模样散发的梦幻气息,却远比第一次所见更甚。这种梦幻感,是对现实的顽抗。所以,我不得不再次思考我对她的感情,让人望而却步的冷漠——她仿佛在尽力隐藏什么。
我在她周围徘徊了好几天,心里难受之极。晚上,我徘徊在屋塔房附近,仰望或暗或明的屋子;白天则在百货店以焦虑的目光远眺她的身影。她很有规律的下班时间,变得难以捉摸;她的脸像远离海岸的孤岛,充满了与世隔绝的神情。11月末的一天,她终于像下了地狱一般,整夜没有回屋塔房来。
她外宿的第二天,我第一次没上班。这倒不是我自发的行为,而是我在屋外等她到天明,最终受不住寒气回房暖暖身子,接着马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11点钟。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初冬的雨。但这些我全都不在意,我像死了一般地躺着,凝然未动。我怅然若失,似乎躺在废墟上,却怎么也抹不去那占据我身心的倩影。
我就这样一直躺到夜幕降临。没有电话、冰箱和火炉的凄冷的屋塔房暗了下来,死一般的岑寂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于是,我赶紧挪动着哆嗦的双腿,下坡来到地面上。我仿佛不是从情暖人心的住宅,而是从寒气摧人的屋里逃出来似的。所以,我下坡时多次回头张望。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出,那不是她的住处,而是她穷困的背景。
我来到坡下排档吃了一碗面,并开始喝起酒来。敲打朱红色帐篷的雨声似乎在敲丧钟。我喝完一瓶烧酒后离开了那儿。现在不是讲耐心的时候。我就近到小店买了把雨伞和两瓶烧酒,上了陡坡,但没进屋塔房。我打着伞靠在墙上,喝酒御寒。幸好雨只下了二十分钟左右便悄然收场了,但气温下降得很快。我不觉怀念起和煦的10月的幸福时光。
晚上10点半,又开始下雨了。正当我打着伞从兜里掏出烟时,我看到她没打伞,从陡坡下极其缓慢地走了上来。透过巷子里的保安灯光,可以看到雨水飘落在她头上。但我躲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也许喝了酒,偶尔要歇歇脚。当她开始上坡,我举起伞慢步走到她跟前。她猛地停下,注视着我。透过附近人家依稀的灯光,她马上认出拦路者是谁。她背靠右边的墙上,大声地喘着气。她似乎喝得不少,尽管背靠墙,但上半身仍免不了摇晃。
“拿着吧。”我上前一步,向她递过伞去。但她没接,而是带着酒意蒙眬的目光傻笑着。于是,我抓起她的手把伞放在她手里,重新向后退了一步,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我从昨晚起就站在这儿,天亮时实在冷,就进了屋塔房……不料睡过了头。所以,今天没上班,重新来这儿等你来着。不单单是昨天和今天……我想见到你,在附近徘徊了好几天。我知道即便见到你也无济于事,但有一点,就算我是螳螂吧,如果我的话叫你受不了,就当是螳螂讲的。”
“……”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而且无时无刻不在爱你……这就是我想说的。我不是不理解你的梦想,而是我认识到自己无法实现你的梦。你懂吗?”
“……”
这时,塑料伞从她手中掉落下来。她垂下了头,湿淋淋的长发沉重地遮住了她的脸。但她随即离开墙面,猛地抬起头,面带悲凄的表情,走到我跟前,搂住我的脖子,呜咽着说:
“敏秀君,别这样……求你了,别再让我动摇了。”
那年的12月,教会了我奇异的耐心与死心,换言之,是我在整个12月里自己学会的。当爱的表白与行为成为两码事的时候,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其他药方呢?
一到12月,她就开始频频留宿在外了。那个雨天火热的相遇已失去了效果,如我所料,结果并无二致。也就是说,我独守屋塔房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貌似平常,其实变了不少,只是看不到罢了。那年的12月,不变的仅仅是12月这一称呼罢了。
我所以不时登临空空的屋塔房,是因为大哥大嫂意识到:我不断地外宿并非是独立的前兆。他们于是开始露骨地疏远我,我偶尔回去,他们不加掩饰的表情似乎在说:既然外面有地方睡,那还干吗来扰乱他人的平静呢?所以,我一下班,就像黄昏病患者似的心神不定地琢磨今晚去哪里。我在街头久久徘徊,借酒浇愁,反复寻思,结果还是朝屋塔房方向走去。
“现在,这房子的主人是敏秀君,我像是上你家似的,这样我心里反倒踏实。如果我想这是自己的家,那留宿在外会叫我心里不安。所以,现在敏秀君就把这儿当自己的房子吧。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一天早晨她回家换衣服时说的话。我的感受也差不多,以至于自己也感到惊奇。究其实,按留住的时间而论,她少我多,因此这种共鸣也就不足为奇了。
每当她在外面过夜回来换衣服时,我便想象她身上留有别人的气味。这令我苦恼。胡思乱想产生的各种欲念的阴影笼罩着我。然而,我从没问她在哪儿跟谁在一起。但这不是坚韧耐心和宽大胸怀的表示,而是我无法从经济上实现她的梦——做个健全的地面居民的绝望,已经让我完全失去了勇气和热情。自欺欺人的爱情,可鄙的青春!这到底是为什么?
每当她夜不归宿,我便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尽力说服自己。然而,不论以爱的名义还是恨的名义,我最终仍然没能说服自己。惟有一点,即我是一个寄生虫的想法,尚能说得过去。然而,每当苦涩的忍耐将逝、念及寄生虫时,我总要忍不住突然对着空气咒骂起来。
临近圣诞节,她干脆不回家了。具体原因我自然无法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她正在一步步转入正常的地面居民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可以从物质上实现她梦想的人。
我仍避免出入正门。因为,她尽管在百货店上班,但跟下班不回家的她,完全是另一类人。然而到了圣诞节前两天,我为了告诉她苦涩的忍耐已到达极限,最终来到了她跟前。我别无他法。
“明天回家,行吗?”
“为什么?”
“我有话说……不是平安夜吗?”
“不知道。”
“……你可能回来吧?”
“不知道。可别等。”
这便是我跟她在世上最后的对话。圣诞节前夕,我准备好蛋糕、酒和给她的礼物——一双毛皮手套,一直等到凌晨,但她始终没上屋塔房来。诚然,我没认准她一定会来,但想到这最后的告别也成了泡影,心里不禁怅然若失。最后,我留下一封尽可能短的信,悄然离开了屋塔房。
梦想地面的屋塔房
身去魂长驻
深爱在高处
祝你永远幸福
像阴天望海市蜃楼
我将把你的芳名永记
我得知她离开了百货店,是第二年的1月,春节长假过后上班的第一天下午。正当我从百货店边门上卖场时,那儿的一个营业员从抽屉拿出一封信,一脸神秘地递到我跟前。
“你跟接待处的小姐很熟吗?”
“干吗问这个?”
“她年底辞掉这儿的活儿,留下这个走了呀。要是一般关系,能留这类东西吗?”
“如果不是一般关系,直接见面得了。何必留下这类东西呢?”我一时心慌地敷衍道,但心中却大为震惊,所以禁不住再问她:“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干了吗?”
“哼,接待处的小姐是朵花嘛。卖到哪儿去了吧,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从5楼下来到正门附近,看到接待处确实换了人。再也见不到那始终脸带梦幻表情的女子了,我感到万分沮丧。我下意识地环视着周围。浮华的物质的海洋,在这流着奶与蜜的现代迦南地,也许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令人感到超凡脱俗的人了,我像是在跟踪、追寻她似的,失神地离开百货店,向出租车停车处走去。
我想追寻什么呢?一个不健全的地面居民的住处、她的屋塔房已人去楼空。无光可采的屋里,有的只是深寂和寒意,外加那非现实的空虚感。我找不到她曾留下的任何痕迹,以至于怀疑她是否真的住过这里。一对螳螂,因为相爱所以要背道而驰——这是何人编写的童话呢?
这冷清的空屋,我已经不能视之为屋塔房了。然而,我在此经历的每件事,哪怕是一件,我也不想把它们推入忘却的深渊里。因而我便细心地回顾着与她相处的时光,心中设计了另一间屋塔房。这是可以完美地保存许许多多记忆的办法。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在黑暗中伸出双臂答应拥抱的记忆,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假如说蔑视可以征服一切命运,那我就应该在当晚把命运的匕首插进她的胸膛。我为什么没那样做呢?我后悔莫及。我用迷惘的目光望着天穹。然而对一个看不破宿命全貌的可怜的睁眼瞎来说,却什么也没看到。至此,我才拿出她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
我心怀负疚念了你留下的诗。我放下正在整理的行李,坐下来哭了。我已经失去了向你说明真相的机会。所以,经多次犹豫,写下了这封信。
我也就要离开给你留下苦痛与绝望的屋塔房了。然而,这不是我的梦想,我也没有自信。也许,我会痛心地追忆这里更加真实的生活,或者结束地面上的虚妄生活,重上屋塔房也不一定。不管未来如何变幻,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是惟一进入我屋塔房的人,是第一个亲眼目睹我全部贫困的男人。从许多意义上讲,你是我的第一。
然而,我不想单凭这点,就把你永远拴在我的屋塔房中。我们俩一辈子出不了屋塔房的命运,你可曾想象过?
正因为是这样的分手,屋塔房将会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正因为如此分手,你将永远是我第一个男人。而我也希望自己将久久地留在你的记忆之中。即便你怨恨我,但由于我爱过你,所以这种盼望也不易动摇或消失。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就念你送给我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我将祈祷留有我们美好记忆的屋塔房永存下去,以便有一天我经过那儿时,可以仰望那神圣的记忆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