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激情的定律
作者:小池真理子
“我记得在学习速记之前,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学会写那样的文字。”
“没人能看懂你的文字,有时候也很方便吧。可以堂而皇之地当着丈夫的面给情人写密信。”
多美“扑哧”一下抿着嘴笑了。多美知道,她的这种笑法,在男人的眼里会显得很有魅力。
“不凑巧,我还是独身。”
是吗?市村颇感意外。
“你显得很年轻,我还以为……”
目光相遇。这一瞬间的目光交织,点燃了多美内心里的火花。
十天后,多美打电话给市村,提出要去参观市村的工厂,说上次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不出所料,市村像正等着多美打来电话似地一口答应了。那天,多美参观了工厂以后,和市村一起进餐。过了一个星期,这次是市村主动跟多美联络。邂逅两个月以后,两人便有了性关系。两人去京都作两天一宿的旅行,外表看起来就像是秘密的新婚旅行。从此以后,每隔十天或两个星期,两人便幽会一次。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至今。
在这期间,多美在生活中满脑子想的都是市村。每次幽会结束,她都刻骨铭心地回想着,市村是这么说的,市村是那么说的,他是那么地爱我。直到下一次幽会,她都是回想着市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消磨时间。她甚至在市村将要回去时缠着市村,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说出这样的对白来: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家,如果你爱着我的话,就不要离开我。
这的确是一种热烈的爱恋,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以市村为中心在旋转着。她情意绸缪一往情深,即使去购物,购买的内裤也是特地给市村看的,购买的化妆品和衣物,全都是为了能在市村面前显得年轻些、漂亮些的。她甚至还学习有关日本手工抄纸的知识,以便说起市村工厂的工作时能够侃侃而谈,后来她对这一方面的相关知识竟然十分熟悉了。
与市村结婚,和市村一起生活,她对这些事都不抱任何幻想,也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她开始觉得,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恋情,不,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多美心里暗想,年过五十以后,男人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长得很漂亮,早就有人说她的面容很朴实,就像小偶人似的。她的脸庞长得很古典,因此她努力不让自己太引人注目,久而久之,结果真的没有人注意她了,甚至还遇上过这样难堪的事情:有人见过几次面,还不记得她的长相。
这使得她的脑海里一直有着这样的潜意识:男人再不会正眼瞧自己一眼了。这让多美自己都感到奇怪。自从三十三岁离婚以后,她已经没有任何约束,可以和所有的男人交往了。与得到男人的爱相比,多美原本就更擅长主动地去爱男人。她觉得还是自己主动出击更有效,为什么会这样,真正的原因,她一无所知。
多美喜欢的男人一般都口笨舌拙,而非那种擅长玩女人的花花公子。笨拙的男人对女人大多都是被动的。
经历了焦虑和郁闷的煎熬,认定是他以后,多美知道自己必须主动接近这个男人。如果多美主动接近他,对方暂时会表现出躲避的神态,但只要是对多美感兴趣,就决不会转过身去。
而且,多美越是大胆地向对方示爱,对方越会把天平沉沉地倾向多美一边。最后,男人会细心地品味多美这颗成熟的果实,完全接受多美像少女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爱慕,于是多美将从一个主动追求的女人,整个儿转变为一个受到男人追捧的女人。
即使市村是最后一个男人,也根本用不着在乎。而且,只有市村,才适合做她最后一个男人。在这两年出头的时间里,多美总是这么想着,陶醉在幸福的幻影里不能自拔。
然而,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了呢?多美自问道。就像以前也屡次出现过的那样,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多美甚至觉得,这样的提问,本身就是愚蠢的。
多美裸着身子披上一件白色的毛巾浴衣,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装枇杷的箱子。她在水龙头下一颗颗地冲洗,把它们排列在玻璃盘子里。她用浴衣的腰围部分使劲擦干湿漉漉的手,然后端着玻璃盘子走进卧室。
这时,市村起身盘坐在床上抽烟。多美也爬到床上,与市村面对面盘坐着。
开始时多美还想到自己没穿内裤,浴衣又很短,下身的里面会不会暴露出来,但随即她就忘了。她专注地剥去枇杷的外皮,啃咬着湿润的果肉。
她的手指淌着果汁,嘴唇边水漉漉的。市村饶有兴趣地望着多美。他的头发已经斑白,留得很长的前发夹带着斑白柔柔地披在前额上。多美心想,他依然是个有魅力的男人,长得有模有样,丝毫没有中年味儿。
然而,多美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没有任何依恋之情,就连哀伤、孤寂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沉迷于市村而度过的那些日子,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没有引起任何依恋或窒息的感觉。
多美只是不停地、大口地吃着枇杷。窗外的院子里,金龟子幼虫在低声鸣叫。气温稍稍有些下降,起风了,但也许是下雨的缘故,湿度仍然很高,房间里非常闷热。
多美剥着枇杷皮,使劲地捏着枇杷核,把放着乌光的硕大的枇杷核放进玻璃盘子里。手指和手指之间黏糊糊的,嘴角边还沾着果汁。
多美的眼睛没朝市村看一眼,多美的耳朵也没有听市村的话。这个男人曾经使她如此的爱慕,曾经使她如此的痴迷,曾经让她沉溺在如此危险的情念里。然而现在,多美的情绪非常平静。他丝毫也不能搅乱多美的情绪,在多美面前就像是一头不碍事的大动物一样。
从第二天起,多美头脑里已经没有了对男人的意识,生活中没有了男人的主宰。
以前,多美做任何事情都首先想到市村,生活也紧跟着市村的日程进行安排。然而现在,她已经不用再去考虑男人的生活节奏,不用百般留意,生怕妹妹玲子上夜班的日子打乱自己的约会,在接受速记委托时也不用再事先考虑男人的约会。这些麻烦的事情,她已经不用再去顾忌了。
市村不喜欢吃甜食,蛋糕和点心之类,无论多美怎么劝,市村都不会尝一口。多美在市村的面前也尽量不提什么甜食,当然也有她担心自己发胖的缘故。但现在,她不必为那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控制自己的食欲了。
玲子不在家的夜里,多美吃完晚饭,独自坐在餐桌边,用餐刀切着栗子羹的时候,感到非常愉悦。她把嵌着大颗栗子的栗子羹切得很厚,厚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既然没有人看见,就干脆用手抓着塞进嘴里。
吃完以后,泡一杯连舌头都觉得麻木的浓茶,双手捧着茶杯,长舒一口气,内心悄悄地生起一种幸福感。尽管多美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像一个地道的中年女人,但她对这种没有任何骚扰的清静感到非常满足和快活。
当然,她不会对市村提出分手,所以市村还毫无察觉。显而易见,再过十天左右,市村会打电话来,天南地北胡扯几句以后,他会问:“这次玲子小姐是什么时候上夜班?”
回答的理由,多美已经准备好了。玲子医院里已经换班了呀!她好像已经从夜班中解放出来了,要有好一段时间不上夜班呢——这样回答,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应付过去。
尽管如此,也许市村过一段时间还会打电话来。多美并不是讨厌他,所以与他见见面也无大碍。他每邀请三次,就接受他一次,一起在外面吃顿饭,或者喊到家里来,度过和以前一样的片刻时间。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交往,这事就好办了。
然而,市村也决不是个傻瓜,感觉没有那么迟钝。在这期间他会察觉出多美的变化,两人的关系就会变得若有若无——根据以往的经验,多美这样盘算着。
按多美的脾性,她很难开口讲出与男人分手的话来。她决不是因为胆怯而不敢说,但以这一瞬间为界,她将与曾经坠入情爱的男人恢复形同路人的状态,对此她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在人世间,有着许许多多相互喜欢却不得不分手的故事,但按多美的个性来说,既然喜欢,就没有必要分手,同时她认为,如果不知不觉地感到了腻味,那么也可以不知不觉地分手。到了这把年龄的成年人,根本没有必要特地流露出一副阴沉的表情,促膝跪坐在一起讲述分手的伤感。
与此相比,最重要的是,连多美自己都不敢相信,只隔了一夜,自己就能如此利落地摆脱情恋的束缚。多美的情感是不可捉摸的。她决不是讨厌市村的什么才感到乏味的,仅仅只是因为对自己与市村的关系感到厌倦了,这令多美自己都感到惊讶。
曾经是只要听到市村的声音,她的身体就会猛然燥热起来。这么一想,多美又觉得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她的身体如今已经与燥热或润泽毫无关系,这不仅没有令多美感到寂寞,反而觉得心神恬然,轻松自在。因此,多美不能不为自己变化如此之快而瞠目结舌。
就在这样的时候,一天晚上,电话铃响了。对方是学生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石堂。
石堂精通古典音乐,在东京都内开着一家小型音乐厅,兼作经纪人,常常为多美留出音乐会的票子。每次有音乐会,他总是给多美打招呼。两人大约半年见一次面,尽管见面后总忘不了相互调侃一番,但石堂这位朋友是典型的没有色欲的人。
这天他打电话来,也是邀请多美去参加室内音乐会。石堂兼作经纪人的音乐厅,六月中旬将举办题为“巴罗克的昨晚”的音乐会。石堂用多少带有些强迫的口气说,拥有众多乐迷的三人组合将从法国赶来日本演出,所以音乐会的票子很快就卖完了,我是通过“后门”才把多美的票子搞定的。
“对不起。”多美听石堂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之后,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吧,我对那样的事情,已经不感兴趣了。”
“……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出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的情绪吧,有些压抑。”
“是中年忧郁症?我记得是叫更年期忧郁症吧。对了。多美已经是更年期了。”石堂嬉笑着说道。
“你开我的玩笑吧,不是的!”
“到了这个年龄,真是多事之秋啊。”
“你呢?你好吗?”
“嘿!妻子有些不太好。”
“怎么了?”
“更年期啊。她变得很古怪,每天扮着一副鬼脸,说这里那里不舒服。像她那样……怎么说来着?就是不断地换医生……”
“老病号?”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她好像特别喜欢换医生,满脑子想的都是医院。”
“只要进行荷尔蒙疗法就可以了。那效果是戏剧性的呀!要说副作用,比以前可少多了。”
“你说的那种话,男人是听不太懂的。我说这话可不是无情无义。多美不会是更年期吧?”
“好像还没有到,快了吧。”
“可是,你还是很精神啊。”
“我只是装作很精神的样子。”
“是吗?……嗯,也许是的。”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也许是的。就连你多美,都有不少烦恼事吧。”
“还要拜托你多多关照呢。”
哈哈……石堂发出干笑声,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说了句以后再联络,便挂断了电话。
多美知道石堂对自己还怀有淡淡的情恋。虽然石堂从来没有向多美表白过,但现在每次见面时,多美总会冷不防感觉到石堂那雄性的目光,她为此感到畏惧。
尽管如此,一旦高兴起来,多美会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试着转向情色方面。如果能够劝说他,她也希望找机会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一次,如果不能说服他,她也希望能这样与他做一个终身的好朋友……她带着这样的企盼意味深长地提供话题,但石堂根本就没有乘虚而入的意思。
即使见面,两人的交往一般只是一起去参加音乐会,回家时顺便到酒吧里喝一会儿酒。分手时也很干脆,石堂从来没有送多美回家。偶尔他提出可以送多美回家,反而是多美说路远不方便,便拒绝了。
怎么回事啊,你真小气。多美如果这么说,石堂便仰天笑笑,害羞地低声说:“我只不过是为了能见到你,能这样我就满足了。”
多美并非不想接受石堂的邀请去欣赏巴罗克室内音乐。把自己刻意打扮一番去音乐厅,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石堂注视自己的目光里,有着一种难以压抑的欲念,那是他不曾流露于外的淡淡的情恋。一想到也许要面对他那样的目光,多美便懒得出去。
现在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目光。纵然那只是像一阵风儿吹过一样,多美也不愿意看到。如今她只想从所有动摇情感的禁锢中彻底摆脱出来,获得自由。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去。”在一边听着多美接电话的玲子冷不防说道,“好不容易为你拿到音乐会的票子,你却不去,这不太好。”
“我知道不太好,但我没有那份兴趣,没有办法。”
“石堂君也太可怜了。他一直钟情于姐姐,活到这把年龄,竟然还会受到拒绝。”
“不管拒绝还是不拒绝,我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关系,这你是知道的吧。”
“因为姐姐从来没有如此干脆地拒绝过他啊,这是肯定的。我想不到你也有不给情面地拒绝的时候。不让对方断了那种念想,说是做个好朋友,就一直这样拖着……这也许是最残酷的。”
“你不要胡说。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样拒绝才好?”
“那种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玲子懒洋洋地说道,咬了一口酥脆薄片饼干,啜着浓茶。
多美心想,她和玲子是亲姐妹,但脾性却截然不同。玲子从外表看来比多美漂亮得多,往往会被人误以为私生活丰富多彩,异性关系混乱,其实,玲子与一个三十岁时坠入恋情并且一直痴心不改的医生,保持着长达十四年的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关系。那位医生比她大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