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激情的定律

作者:小池真理子




  医生当然有妻子,但好像家庭生活不太和顺。医生从心底里迷上了玲子,显然这不是一场半生不熟的婚外情。听说他的梦想是早晚和玲子一起离开东京,去缺医少药的东北农村地区居住,多美不得不对这位男子的浪漫感到敬佩。
  多美并不厌恶那种装饰着古典式激情的恋爱,但她很有自知之明,觉得如果自己在现实中与那样的男人产生了性爱,早晚会感觉到累赘而溜之大吉的。
  多美很不愿意把事情拖到极致时才被迫进行非此即彼的极端性选择。她比谁都更清楚,恋爱时无论多么喜欢,多么痴迷,即使每天每日满脑子都想着那个男人,即使一回想起与那个男人的交媾腿就发软,对那个男人不感任何兴趣的瞬间都会在不经意之间突然降临。
  人们对激情的宣泄,都不是理由、观念、思想、伦理观之类的东西来左右的,常识和道德都是软弱无力的。冷却……那种严酷的事实,只是作为一种现实而不容置疑地遗留下来。
  我不能像玲子那样。多美懒懒地把手肘支在餐桌上,望着用瞌睡的目光矇矇眬眬地看电视的玲子,心里这样想着。在长达十四年的时间里,头脑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一个男人占据着,一边情绪不时地困惑扰乱,一边却乐此不疲:这种事本身,就让多美感到不可思议。
  有的女人考虑问题都以一个男人为中心,为了这个男人而把自己耽搁了,并且很乐意以此了结一生。但终身过着这样的生活,连片刻工夫也无法摆脱男人,那样的人生,不是苦行僧吗?
  “你在看什么啊?”玲子注意到多美的目光,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在看你呢,觉得你很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啊?”
  “你不是始终爱着医生吗?忠贞不渝。”
  玲子愣愣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你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说那样的话。”
  “闲得没事做啊。”
  房间里很闷热,所以窗户稍稍打开着。窗外开始响起了雨声,雨点打在檐端,发出“叭叭”的响声溅得粉碎。
  “呃,到了秋季,我们去温泉玩一趟?”多美说道,“难得就我们两个女人一起去。”
  “好啊,去哪里的温泉?”
  “去哪里都可以。找个人少的地方。”
  “信州的什么地方,那里的温泉不是猴子常去的吗?我想去那里。”
  “不和医生一起去?”
  “嗯,我想去的,结果没有去成。有个手术要他马上就做,你忘了?”
  “有那么一回事吧。今年秋天,你能请到假?”
  “没关系。”
  “只住一宿太寂寞了,住两宿吧?”
  “好啊,就这样决定了。”
  玲子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装着酥脆薄片饼干的纸袋里,一下子撮出四块饼干,接着将其中的两块学着孩子的模样,猛然伸出手递给多美。
  多美默默地接过饼干,放进嘴里。两人各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咬着饼干,也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看着电视,久久地听着打在屋檐上的雨声。
  以后,市村打来过几次电话。
  突然之间完全中断与他的幽会,会引起他的怀疑,如果他刨根究底追问原因,多美很难启口说出“我想结束这种关系”的话来。她不愿意两人见面交谈时也是阴阳怪气的。多美处理得非常谨慎,市村约她幽会三次,她接受一次,市村要与她做爱,她也不拒绝。
  在这期间,市村毕竟也注意到了多美对他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六月过去了,七月也将要过去的时候,市村来电话的间隔变长了,进入八月时,联络完全中断。
  多美也曾经想过,生活中一旦没有了男人的影子,会不会感到寂寞。然而,不管今天还是过去,多美依然还是感觉不到任何痛痒。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不能说正因为她没有任何感觉,心情就十分坦荡,她此刻并没有那种可以称之为“兴奋”或“感动”的激烈的感情。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人,某天突然回到家里,周围的一切全都洋溢着自身的气息,他倍感亲切,十分依恋地感觉到“我终于回到家了”,开始想重过自己原来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心情。
  市村不再出现以后,多美的意识和肉体都放松了。
  工作不繁忙的时候,悠闲地打一个午睡,非常轻松。说是午睡,也就是懒懒地睡上一觉。午睡以后,也只是穿着裸露大腿的短裤和袒胸露背的贴身背心,坐在屋外的藤椅上,闲散地吃着冰淇淋。
  虽然外出工作时还和以前一样注意着装,但回家时如果感到身上汗漉漉的,就脱去勒紧身子的内裤随手一扔,洗一次淋浴,头发还湿淋淋的就穿上皱巴巴的旧衣服,“咕嘟咕嘟”一口气把罐装啤酒喝个精光。
  如果不愿意做晚饭,就干脆打电话让饭店送盒饭来,有时和玲子一起去找寻一家气氛很雅的酒吧,两人喝一瓶葡萄酒。对购置新衣服也不太感兴趣,即使去百货商店,也是径直走到地下的食品销售部。味觉消退,食欲增加,看见甜食顺手买回来,那天晚上就会增添一些小小的乐趣,这令她不胜欢喜。
  生活变得没有规律了,如果有想读的小说或想看的电影,就心安理得地通宵达旦。去美容院的次数减少到最低限度,指甲和趾甲也不涂油不作修饰,手脚的按摩也渐渐地失去兴趣,洗完澡后连护肤霜也不抹了。
  出去做速记或整理速记稿的时候另当别论,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多美的。高兴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喜欢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一切随意,不拘小节。肉体成了多美自己的,没有必要顾忌其他任何人。对于持续增长的赘肉,甚至连脸上出现的斑点和皱纹,多美都默默地接受着。如果连平时常有的自我意识也抛弃了,别人的目光当然能够毫不理会。
  肉体顺其自然地松弛,意识顺其自然地放松。多美沉浸在那样的快意里,因为陷得太深,到八月半接到石堂“很久没有见面”的邀请时,多美甚至懒得找理由拒绝,结果是答应了。
  原因之一就是,石堂指定的约会地点在神田的面条店里,而且时间是在傍晚五点。多美心里想,那个时候,盛夏的太阳已经西斜,面条店里没有客人,非常安静,在面条店深处幽静的和式小包房里入坐,吃着荞麦面、油炸虾、小钵菜肴与老朋友叙叙旧也不赖。
  这天,多美准时在五点走进面条店,石堂已经来了,正独自斟着酒。
  “这是纯日本人才有的习惯啊!”多美连客套话也没有,就直言不讳地说道,“到了这把年龄,独自在面条店里啜面条,在既不是大白天也不是吃晚饭的时候慢吞吞地喝酒……”
  “我在想,做个日本人真好。”
  “是啊。穿一套和服就更好了吧?”
  “是啊。”
  “现在已经不时兴草屐了,大约三年前吧,草屐带断了也没有去修,嫌麻烦,就这么扔着。”
  “你又不是没钱,草屐带那样的事情,总是小事一桩吧。”
  “嘿!”
  石堂笑了。受他的感染,多美也笑了。
  不久大盘的油炸虾端了上来。石堂为多美斟酒。用陶制的深底大酒杯喝酒,盛在里面的酒半凉不热,温吞吞的。这似乎反而更适合酷暑难当的季节。
  “我们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几个月……有半年吧?”
  “上次见面是刚过正月,所以有半年多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多美,你有些发胖了。”
  “这是天气关系啊。夏天不仅没瘦,天气一热,食欲反而增加了。”
  “你胖一些,还是比瘦好啊。”
  “是吗?”
  “到了这年龄,人再胖不起来就不太好了,癌症什么……”
  “你是说气色不好吧。也许是因为相思病才消瘦的。”
  石堂朝多美瞥了一眼。“是啊。”他一副认真的表情,很诡秘地点点头。
  石堂身着黑色麻布短上衣,内穿白色衣领的T恤衫,显得非常年轻。他的这种年轻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与外表看不出多大年龄的市村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风度非常儒雅。中年过后,人人都期望自己有那样的风度。作为男人来说,如果能在自己身上酿造出那样的风度来,便会觉得遂心如意了。
  他的头上增添了些许的白发,眼睛已经老花,看菜单时先要换一副眼镜。但与年轻时相比,他的变化并不大,还保持着苗条的体型,刻进面容里的皱纹,也已经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
  市村平时对服饰很在乎,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像年轻人一样,身上穿着的却是些廉价的东西。但石堂不同。石堂穿的短上衣,从袖口处露出的手表,进小包房时脱在门口的皮鞋,全都是能让人联想起相应价格的东西。多美对市村的感觉要好得多,却从来没把石堂当作男人看待,所以也没有那样的感觉。不过猜想起来,一定有不少女人会喜欢上石堂那样的男人。
  多美一边夹起油炸虾浸酱油,一边心里暗暗想着,尤其是在年轻姑娘的眼里,石堂会是什么模样呢?也许,如果他提出邀请,也会有姑娘十分愿意与他交往着试试吧,甚至还会有姑娘迷上他呢。如果真有那样的姑娘,也是情有可原的。
  女人有时候不太顾及男人的年龄。不能按年龄来挑选男人,是因为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会爱上什么样的男人,连女人自己都不太清楚。一般说来,女人的恋情,本身就是不可捉摸的。
  男人对大多数事情都能像解方程式一样正确而周密地、有意识地推进。女人则与男人不同。女人如同陷入在云雾里一样只凭感觉,最后又无可名状地产生情感冲动而孤注一掷。女人决不是想要拿男人开涮,而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做了。回想起来,多美自己以前也常常那样。
  “我对你说,”也许是因为天还没有黑就在喝酒的缘故,石堂的脸早就红了,“我是第一次告诉你,今年秋天,我要去汉城,这已经定下了。”
  “去旅游?”
  “去工作。还要在那里滞留一段时间。我说起要在那里开一家我的音乐厅,现在对方同意了。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是共同出资。”
  “音乐厅?真没有想到!那样的好事,你一点儿都没有跟我透过风。”
  “我很早以前就有那样的计划。有一段时间搁浅了,所以没有告诉你。”
  “很好啊。这不是很好吗?你会忙起来的。”
  “嗯。等着要作出决策的事情很多,堆得像山一样,我的脑子都乱了。虽说这里离汉城很近,可以经常回来,不过还是要在那里租房子,过一段单身生活。如果马上开工的话就忙了,初演以后就会更忙吧。签好年度合同,后半辈子就要在汉城度过了。”
  多美点着头,一边放开脚横坐着,一边将温吞吞的酒杯端到嘴边。
  “可是,总觉得很寂寞啊!”
  “寂寞?为什么?”
  “在汉城可以干一番大事业,这固然很好。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梦想着去国外发展。既刺激,又快乐。但是……”
  石堂说到这里,朝多美斜视着。多美慌忙避开目光,不敢望他。
  “去汉城?”多美下意识地望着酒杯,口里喃喃着,“那地方离得很近,人人都可以去,但是我吧,还从来没有去过。”
  小包房里开着暖气,橙色的夕阳光线从小窗户外长长地射进来。店内很安静,除了多美和石堂以外,没有别的客人。可以感觉到远处汽车驶过的模模糊糊的噪音。
  “不一起去吗?”
  石堂冷不防这么说道。多美诧异地注视着石堂。
  “你说‘一起’,是指和我?”
  “嗯。”
  “我和你一起去汉城?”
  “是啊。”
  “瞒着夫人?”
  “嘿!”
  “算了算了!哎呀呀!”多美惊得仰起了脸,“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如果你一定要带人去,就应该带一个年轻的女孩,而不是带我这样的老太婆,因为要抛头露面的。”
  “也可以不怎么抛头露面。”
  “感觉太差了吧。事业成功的中年绅士,想要瞒着妻子带到汉城去的,竟然会是一个四十九岁的老太婆,这太让人见怪了。”
  “什么不合适?”
  “呃?”
  “我是在问你,什么不合适?我邀请的,不是四十九岁的老太婆,是多美。”
  多美感觉得到话题已经转向。她装作没在意的模样,微微露出笑容。
  “你不用做出那么一副可怕的表情。到底怎么了?是今天的酒太辣了?来!你没有问题,我们喝吧。今天我奉陪你到底。”
  多美开玩笑似的举起酒杯,伸到石堂的面前,但石堂没有干杯的意思。
  “我一直忍着。”石堂躬腰俯首,盘坐在餐桌前,声音干涩地说道,“对你多美的感情,我一直忍到现在,忍了有几十年。我打算再忍下去。对不起,我说了那些令你烦心的话。以后我再也不说了,你把它忘了吧。”
  多美缓缓地放下举到半空中的酒杯,把它放到桌子上。一辆大型卡车驶过酒店的附近,发出地鸣般的响声,房子也微微地颤动,但不久便恢复了宁静。
  多美直勾勾地注视着石堂。石堂抬起头来,但他的目光却回避着多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拿起筷子,拨弄着小钵里的菜。
  可以称之为“忧郁”的情绪,还有那种熟悉的、微微有些慌乱的感觉,阵阵袭上石堂的心头。对石堂而言,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内心里怀有那样复杂的情感。
  多美慌忙强作笑颜,在小包房里爬着挪向门口,将脸探出门外,用清脆的嗓音喊:
  “这里,来两碗面条。”
  大约一个星期后,多美收到一件快件。一个很大的箱子上印着“圣高原的桃子”,发送人是石堂,箱盖上用胶带贴着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张报告纸。也许是在办理发送手续的时候,在受理店里随手写下来的,多少显得有些潦草。上面写着:“现在带着妻子和最小的孩子一起回老家,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正是吃桃子的时候,便寄给你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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