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激情的定律
作者:小池真理子
我想吃枇杷,想吃……头脑里一旦开始转起这样的念头,就已经是欲罢不能了。嘴越来越馋了,她已经不能自制,真想先咬个枇杷解解馋。
冰箱第二层架子上就放着整箱的高级枇杷。那枇杷不是在苗圃里栽培的,而是天然的。这是妹妹玲子昨天晚上回家时带回来的,她在医院里当护士,说是患者出院以后,家属送给她的礼物。
玲子今年四十四岁,比多美小五岁,但外表却很年轻,看上去至少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十岁,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般的表情,足以勾起男人的痴心。经过她护理的男性患者,还常有人对她一往情深。
不仅是患者,就连患者的家属,都经常有人对玲子想入非非。其他的护士可以作证,比如时尚的点心啦,老铺子的高级糕点啦,甚至还有野山里采集的松茸,都会有人拱手相送。玲子也真有一套,只要不是金银首饰,她都一概接受下来,满不在乎地带回家里。
玲子对作为女人而受到男人的奉承淡然处之。按她的个性,她并不是习惯受男人的吹捧,而是对那种事情压根儿就不感兴趣。
前几天多美曾拿她开过一次玩笑,说贡品好像减少了呀!不料第二天,玲子就带回了那箱枇杷,实在太滑稽了。玲子回家时已经深夜,但多美还是等着玲子洗完澡,用两只玻璃盛器各放两颗枇杷,先尝尝鲜。
这是上等的枇杷,已经熟了,颗粒大得前所未闻。一剥皮,枇杷汁就会顺着手指往下淌。放在嘴里一咬,甜蜜的果汁就会从嘴里溢出来,沿着嘴角往下滴。多美眯缝着眼睛,不停地喃喃自语:真甜,真好吃。
多美想尽快吃到枇杷。她心里在想,那枇杷放在冰箱里已经冰得恰到好处了……根本就闻不到的枇杷的香味,仿佛幻影一样直钻她的鼻孔,多美快熬不住了。
然而,市村骑在多美的身上剧烈地扭动着腰,看来还不像要结束的样子。虽说是五月,但到了夜里气温也不见下降,多美早已经是汗水淋漓。
这天玲子上夜班,傍晚时分就离家了,要到明天早晨才下班回家。在她回家之前,家里就只有多美和市村两个人。市村平时就期盼着玲子上夜班,今天晚上八点刚过,他就兴冲冲地来了。
市村五十二岁,家里有妻子。多美与他发生性关系,论时间两年刚出头。面对多美准备的烈性纯米酒和各色菜肴,市村总是一副老样子,只顾低着头吃,几乎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而且无一例外,他总是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多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吻她的颈脖。
两人相拥着走进多美的卧室,赤身裸体地上床。接着,市村做的总是那件事,多美的反应也一如既往毫无两致。
多美现在正发出激烈的喘息声。这不是演技。她的感受也和以前一样,她的身体明显地作出反应,全身沉溺在像波浪一样涌来的温暖的感觉里,她真想被这种随波逐浪般的感觉淹没,永远也不要苏醒过来。
市村背脊上那汗漉漉的触摸感,不时地堵着她嘴唇的喘息,在喘息中能够微微感觉到酒气,这些都是多美已经习以为常的,而且会煽起多美难以压抑的亲昵感。她并不是突然感到厌恶,不能够接受他。
如果市村喃喃着说“我爱你啊”,多美也会情不自禁地回应“我爱你”。市村除了与她肌肤相亲的时候,很少说出“爱”的话来。他没有那样的习惯,所以在床上的表现令多美销魂。现在也依然是如此。
和平时一样,多美用双手缠绕着市村的颈脖,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喃语:“我爱你,我爱你啊,我真的太爱你了……”同样和以前一样,她的声音会渐渐地高亢起来,她会突然想到,如果窗户没有关上的话,也许会被邻居听见。
传来急救车飞快驶向远处的警笛声,仿佛要刺透这黑夜里的宁静。多美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波浪好像迎合着警笛的节奏似的涌向她的子宫。市村腰部的使劲变得更猛,喘息声也变得更加激烈。
——但是,多美的身体和头脑已经分离,她满脑子想着的,是枇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美对男人一感到腻味,就会在黑暗中想起水灵灵的新鲜水果。桃子、西瓜、蜜柑、甜瓜……根据做爱时场景和感受的不同,头脑里描绘出来的水果种类也各不相同,但都能够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水灵灵的”。
为什么会想起新鲜的水果,要问原因,不知其所以然。她也不认为水灵灵的水果和对男人腻味的感觉,两者之间会有什么明显的因果关系。
只是和男人两情缠绵时,一感觉到那种亢奋的呻吟和激烈的心悸将要消失,多美的情绪就会迅速萎缩,突然感到嗓子眼里干渴。说是干渴,也不是那种想要“咕嘟咕嘟”大口饮水的、剧烈的干渴,只是想嘴里稍稍含着有些甜味的凉水、想湿润一下嗓子的干渴。也许就是那种程度的干渴,才使多美联想起各种水分充足的水果。
多美心里猜想,这或多或少还是孩子时的记忆在起着作用。
如今她体态丰满,但人们也许不会相信,多美在孩子时却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体质虚弱,瘦骨嶙峋,连校医见了都感到惊讶。生病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经常发烧,每次发烧都会出现原因不明的呕吐。
母亲专门为她熬粥吃,但她的胃却不能接受,有时她甚至虚弱得连一向喜欢的冰淇淋都咽不下去。在那样的时候,多美就只能吃水分多的水果。
她至今还常常回忆起母亲为她剥去蜜柑皮,让她嘴里含上一片蜜柑时,那冰凉的甜汁一直扩散到舌根的感觉。在卧室里,有时她还会这样胡思乱想:对男人突然感到乏味,想吃水分多的水果,这会不会与童年生病卧床时让母亲剥蜜柑皮的记忆,在某个地方牢牢地连结在一起呢?
即使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可能得出一个结论,相反只会使她的头脑更加混乱。即使如此,多美还是觉得自己对男人感到腻味时的感觉,和躺在病床上在母亲的照顾下吃着水分多的水果时的感觉,两者之间有些相似。每次这么想着,心里的烦躁就会一扫而光,心情出奇地平静下来,感到十分舒展。
与感到腻味的男人做爱寻欢之后,多美在慵懒的裸体外套上一件穿旧的对襟毛衣,问:“吃些什么东西?”
“你要吃什么?”
“西瓜,是冰凉的。我很想吃啊。你一起吃?”
“好呀!”
于是,多美冲着男人贪婪地啃起了西瓜,丝毫也不感到害羞。她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咔嚓咔嚓”咬着,将瓜籽吐在盘子里,独自喃喃自语着“真好吃,真甜”。她全神贯注地啃着,忘记了讲话,忘记了关照对方。而且,多美用指甲抹着满是西瓜汁的嘴唇和下颚,一边心安理得地想:呃,我已经冷淡他了。
多美的激情不会持续得很长久。对方还自鸣得意,以为她对自己竟然那么着迷,忽然某一天她清醒过来,便变得冷漠了。她的激情有时会持续五六年,有时不到一年便搁浅了。没有什么理由,连多美自己都难以作出解释。
一旦冷却以后,多美就再也不会去想那个男人。但是,这并不是说她翻脸无情,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干净利落,说断就断的。以后还会断断续续地持续一段时间。她至少能够装作和以前一样,然而那个时候,多美已经在内心里拿定了主意,毫不动摇。
对男人感到厌烦,这样的感觉令多美快乐不起来。每天的生活井然有序,迟缓,恬适,所见所闻也都充满着透明感。那种透明感就好像因感冒而长时间堵塞的耳孔深处突然被抽去了空气,外界所有的一切声息都骤然涌向耳膜一样。
以前满脑子尽想着男人,时间极度浪费,现在一下子全能用于自己一个人了。在迷恋着男人的时候,读报时总是一扫而过,现在也能花时间仔仔细细地读遍每一个角落了。那时购置的图书没有时间阅读,现在也能够细心品味,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从书中回过神来,常常已经是天亮了。最令人高兴的是,即使一夜没睡,第二天也能够毫不在意皮肤的感觉和身体的困乏。
而且,她作为速记员也能够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了。以前事事都首先考虑与男人的幽会,现在就没有必要拒绝高报酬的工作,或者事先寻找理由解除合同了。
一旦从男人身上解脱出来,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她对速记工作已经得心应手,各家媒体只要有速记,大多点名要多美。
如果不愿意与别人有太多的交往,工作结束就马上回家。一个人能够利用的时间非常宽裕,深夜一边听着录音磁带,一边把速记输入电脑,能保持心中的那份宁静,不至于忽然被男人搅乱了心情。这样的状态,简直可以称为无上的幸福。
那种短时间的无上幸福,会令多美的身体稍稍发胖。与男人交往时还扁平的腹部,会长出赘肉而变得松软,腰围变粗。令人奇怪的是,在感觉到“呃,发胖了!”的时候,还会觉得乳房失去了香泽和艳丽,到了这把年龄还那么丰满而令她引以为豪的乳房,此时却好像一块干瘪的脂肪块。
尽管如此,与沉浸在恋情里对周围视而不见、虎视眈眈地喘息着、贪婪着男性不能自拔相比,多美更喜欢自己凡事方寸不乱,保持沉稳。她甚至还这样想:无论怎样发胖,无论怎样干瘪,都用不着担惊受怕。
用餐后食用甜食的量也增加了,甚至还懒得处理体毛。妹妹玲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嘲讽说:“姐姐,你不会说是因为没有男人与你交往的缘故吧?”即便这样,多美也只是莞尔一笑,点着头说:“是啊。”她尽管点着头,实际上却几乎没有听进去。
还是这样生活更轻松。多美心想。脱离了色欲,种种惊心动魄的做爱场景消失在遥远的记忆彼岸,虽然身体变得松弛,却可以恢复内心的平静……只要不缠绵在色欲里,就是幸福。她甚至这样想。
然而,令人称奇的是,那样的时间不会持续长久。多美不久就会在一些意外的场合结识到男人,并被男人所吸引,坠入恋情里,赘肉眼看着从身上消失,眼睛里凝聚着妖艳的光芒,无论睡还是醒,满脑子都想着那个男人,忘记自己是一名速记员,忘情地投身在“雌性”这个角色里,沉溺在色欲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多美四十九年的人生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某一天,一边与男人做爱,一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水分多的水果。
“有枇杷,你吃吗?”
多美问道。市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呼吸急促,汗涔涔的身体在床边小台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市村的赘肉与他的年龄相符,房事过后,他的肌肤准会变得柔软,就好像女人一样。
“吃吗?”
多美又问,于是市村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这是玲子昨天从患者家属那里拿来的,枇杷很大,非常好吃。冰冷的呀!帮你送到这里来?”
“好吧。”
市村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一个身,将手臂放在额头上,呈“大”字型仰脸躺着,暴露出缩进毛丛里的男根。这已经不能令多美产生任何的感动和情趣,就好像在已经看惯的房间里看到已经看惯的小玩艺儿一样。
大约两年半之前,一家女性杂志开辟座谈栏目,委托多美作记录。于是,多美去拜访一家坐落在荒川区的小型造纸厂。市村是那家造纸厂的法人代表,座谈者是市村和一位著名的女作家。
那位女作家快七十五岁了,出版图书时经常指定用市村工厂里生产的纸张做封面。她早就向编辑部提出,一定要与市村举行一次座谈,但市村一直拒绝说自己不擅长讲话,而且在装饰豪华的地方坐着会很别扭。
但是,市村经不住那位女作家的再三请求,终于无法再推托了。市村扭扭捏捏地答应了以后,那位女作家便提出一定要去市村的工厂里看看,结果座谈就在车间背后一间单独的茶艺馆里举行了。
多美按规定坐在桌子一角,一边录音,一边用速记作记录。市村与其说是口笨舌拙,还不如说更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青年,不知所措地任人摆布。多美从一开始就被他那种神情强烈地吸引住了。
市村是第二代厂主,即使不看这优雅的茶艺馆和十分宽敞的工厂,光看看几幢虽然陈旧却威风凛凛的主楼,也可以察觉他的上一代即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资本家。
多美是速记员。参加座谈的人即使有说有笑谈得很欢快,速记员也很少加入到交谈中。座谈结束,责任编辑或记者一般会向她使个眼色,轻轻道谢一声“你辛苦了”,示意她赶快离去。如果座谈是在高级菜馆或有名的餐厅里举行,公司出经费也不会把速记员包括在内。这似乎就是速记员在座谈中的地位。
多美在编辑的催促下开始做回家的准备。就在这个时候,编辑部向菜馆预订的饭菜送来了。就是说,座谈结束以后,市村和女作家、责任编辑三人要在市村的茶艺馆里共进菜馆送来的午餐。这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
编辑走出茶艺馆,去车间那里去取饭菜,女作家也随之起身去洗手间。一同在场的摄影员带着照相器材走到了屋外。座位一下子乱了起来,茶艺馆里忽然间只剩下多美和市村两个人。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吧?”
多美正在把笔记本和铅笔盒放进手提包里,听到市村对着她问话,便抬起头。
“呃?”
“我是问速记这个工作,你干了很长时间吧?”
“是啊。已经有二十年了吧。”
“刚才我在不停地朝你这边望,看见你记录的速度很快啊。”
“我算是慢的。比我更快的人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