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井上靖论

作者:李德纯




  第二封信是三杉妻子绿写给三杉的。信中吐露她早在新婚时就已发现这桩风流韵事,回顾过去的两情暌违,外遇的困扰,悲愤交集,提出与三杉离婚,是她长期压抑后的集中爆发,是自我失控状态下奔泻的血泪,裹挟着她所有的痛楚的经验和撕裂的欲望。但流动在信中的依然是爱多于憎,袒露出她圣洁的心扉,使我们同样感受到了炙热真诚的爱情。
  第三封信是彩子的绝命书,也是她发自心底的忏悔录。在生命将尽的最后一刹那,逼迫自己交出内心的本真,真实记录下难舍难弃又不得不弃的无奈,倾诉了她心中积蓄已久的痛苦和无尽的悲哀。她第一次无所保留地表明了压在她心底长达十三年之久带有酸涩瑕疵的爱情记忆,如泣如诉地坦露了波澜迭起的婚恋生活,以及她在世俗烦恼纠缠中的喜怒哀乐,徘徊在极度兴奋与极度悲哀之间的歉疚和悔恨,表现了生离死别前的痛苦、依恋的复杂心情。一张素笺,几缕哀丝,隐藏在它背后的灵魂震荡是何等的激烈!她堕入情网,以身相许,并不是为了寻找一时的欢乐和刺激,而是受一种强烈的感情的驱使,并把这段禁果偷情铭记一生。一个人在临终之际,对得到满足的事大多已淡忘,独对憾事萦绕于怀。她所经历的情感过于令人揪心,她生活得太累了,怀着深不可测的忧伤,带着蒙尘已久的憾事,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婚外恋总是伴随着激情,然而并不是有的激情都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这个婚外恋故事带来的就是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幻灭和忧郁沮丧,这封信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复杂的情感变化演绎得真实感人。
  人用短暂的生命和流逝的时光相抗衡,是没有好结果的,生活里的幸福从来不会停留得太久,所以人生也就总在颠簸中行进。关于彩子这个人物的性格基调,以及她的性格逻辑和行为逻辑,应当从三封信的总体上加以把握。作家选择抒发人们强烈感情的细节,以人物感情发展的起伏变化为脉络,展示了彩子和三杉彼此相爱了十三年,费尽心机但依旧没能成功熄灭心灵深处炽热的爱情之火的悲剧。
  如果说,抒情化的形象描绘赋予作品的诗意追求以血肉,那么,思辨色彩和哲理的锋芒就是它的风骨与灵魂。《猎枪》把读者引入深沉的思考中去,从而发现三位女性带有悲剧色彩的思想性格,概括起来说就是爱而不得其所爱。作者以其独具特色的艺术韵味,把三封信情节化,从三个角度构成了全书的整体格局,用灵活而富于变化的笔法,串成为完整的故事,前呼后应,融合交流,牵动着情节的跌宕,处理得细腻动人。把她们感情的潮水诉诸文字且极酣畅,从侧面描写了这种激情畸恋带给三位普通女性的几许不幸,几番凄楚,三者之间展开了反目、绝交,彼此间的愤懑在潜意识中与日俱增,人物的感情经历是那么曲折动人,热烈而深沉,欢愉而哀怨,绚丽而忧伤。雪泥鸿爪,蕴藏着她们无限的深情蜜意和无穷的追忆。在尺寸信笺上,凝结了人们太多的情感和智慧,提供了一种常规条件下女性处境的荒凉以及自救的艰难,她们偏离正常刻度之外的激愤,反映出寻找女性正常值的艰难。三封素笺,笔走龙蛇,情真意切,如睹其貌,如闻其声,念及斯人已逝,不由人激起层层的感情波澜。
  《猎枪》通过一男三女间的复杂纠葛,演绎了当代人的种种困惑,对美德和情义、背叛和势利作出了全新的诠释。它融催人泪下的“悲”和慑人心魄的“情”于一炉,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心灵隐秘,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复杂人格,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井上靖以大起大落的笔墨, 把三个人物的矛盾推到顶点,刻画了女性的细微的精神世界,一直深入到交织在字里行间的情致之美。几颗灵魂的遇合,情致的交汇,是发信人内心美好感情的理性感知与阐发。古今中外的文学家似乎已将男女之情、夫妻之情写尽,然而,《猎枪》却在三女一男身上大作文章,以其飘忽不定的笔法,体现了人物似断线风筝般的命运。《猎枪》之所以具有永远的魅力,在于它所展示的已不再是初恋时的纠葛和爱的情思,而是深入到生命的纵深。
  短篇小说需要作家在容量有限的篇幅中,通过十分生动而精炼的情节,点化出不同人物的个性气质。过犹不及、任何偏颇和失当都会损伤作品。如果我们把作品篇幅上的短小隽永,看成是作者提炼生活、结构作品的本领,也当成作者密切联系社会与读者的重要途径,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认定把作品浓缩,讲究节奏明快、简洁,正应当成为作者们追求的方向。井上靖尤以短篇见长,才思闪烁,笔墨驰骋,善于在有限的篇幅中拓展无限广大的艺术天地。就这方面而言,《比良山的石楠花》(1950)和《一个冒名画家的生涯》(1951)等比较典型。
  文学的最高境界不是技法、技巧,而是运用诸多因素陈述自己对人生的独特感悟,这也是井上靖纵横走笔的人生主题。《比良山的石楠花》和《一个冒名画家的生涯》,通过科学家和艺术家行为目标与环境约束之间的相互关系,展示了他们在种种微观合理的情形中陷入整体多舛的命运,纯粹从文化生存的角度描述知识分子回归学术天真与淳朴本质的追求与激情,把读书人追求理想境界的凝重、浪漫与洒脱推向了极致。《一个冒名画家的生涯》中,冒充友人之名以画假画讨生活的原芳泉并不是能力不济,只因社会地位低微,在等级森严的日本社会似被噩梦魇住,艺术才华终究抵抗不了金钱的欺凌,只好丢下画笔,在穷乡僻壤以造焰火屈辱求生。他屡蒙诟辱,满世皆谤,穷愁潦倒,无声无息地客死异乡,走完了他那曲折的人生旅途。痛苦对于强者是求变的动力,寻觅人生的钥匙。艺海泛舟,也要同时兼顾修身自省。爱因斯坦在悼念居里夫人时说过:“一个人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更为重要。”
  如果说,这位原芳泉对自己的文人无行,多少还应负点责任的话,那么,《比良山的石楠花》中的三池俊太郎,在艰难岁月中成就了高超技巧和渊博知识,对人生价值怀着崇高的追求,为人处事超凡脱俗,具有开阔的胸襟、包容的心态,他身上具备着正统文化中的一切优点。冷漠的心境中时有热流,淡逸的情怀中不乏耿介执著,虽然结局并不比原芳泉好多少,但他们是两种人。三池身上体现着普通人和闪光人物的和谐统一,个人秉赋与时代机遇、社会的尖锐对立。人的个性差异和人性的崇高与否,都是在面临困境感到了人生的局限时才充分显露出来。人生的坎坷反倒磨砺着三池的意志,科研填充着他孤独寂寞的足迹,使他甘愿忍受艰辛与孤独。这意味着在科学发现之旅上,再平淡无奇的人生也会变得丰盈。他留下的神思遐想,他的人格、风采,以及在世事中的遭际,令读者不止对他同情,更多的是对他的尊敬。小说以石楠花为书名,是对书中内容的概括和梳理,对人物气质的准确把握,使人充分领略到古人借花言志的真实心声。石楠花具有不屈的性格和顽强的生命力,是一种极具艺术力的概括与抽象,历史决定了知识分子只能在艰苦的条件下去拼搏。意大利哲学家克罗奇说:“真理的发现或道德责任的完成,都引起人们的欢欣,使人们整个生命震颤。”这里,意味深长的篇名和结尾,都渗透着作家对人生的深刻感悟,不禁令人想起井上靖的早期作品《梦中桧》(1937)来。这篇二千余字的小品,书名阴柔甜腻,内里却五味俱全。短文更难,这是许多写作者的共识,但短文写好写精彩了,其思想艺术穿透力丝毫不亚于长篇巨制。这部短篇艺术构思新颖独特,思想主题触及时弊,同样写了野心与良知、卑鄙与正义、善与恶的搏斗,刻画了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的人未能出人头地,而那些善于钻营、沽名钓誉的势利小人却平步青云。作家抑制不住满腔怒火,三笔两笔勾勒出K这个不学无术的名利之徒蝇营狗苟、春风得意的形象。诚然,在现实生活中,那些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生十有八九是不如意的。出现在这几篇小说中的正面人物,都是些有才华、有抱负,却在现实生活中被压制和被埋没的小人物。作家通过这一人们司空见惯而又习焉不察的生活层面,写出了奋斗者的悲哀,平庸者的欢笑,显露出作者用道德含意的人格规范,去赞美人类社会在发展中不断超越自我的顽强精神。有所执著是对某种生活方式理智的皈依,这种人物的命运从世界观上给作家提供了永恒的主题。是否可以这样说,审美的重要特征是对个人创造力的无条件的绝对肯定。只有在审美中,人类才能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摆脱功利欲求对人的束缚,自由地驰骋于一个纯净的精神世界中。井上靖这类题材作品,大抵都从深层透射出东方式的压制人才形成的无形阻力,这种阻力不知耽误了多少人的宝贵岁月,放纵了多少庸夫懒汉,蹉跎了多少优秀人才,而给人以警策的深思。和一切现实主义作品一样,以上小说的最大特点是质朴。作家质朴地刻画他们的心理活动、情感变化,质朴地刻画他们具体的困难与苦恼,自身的优点与不足。
  就艺术技巧而言,井上靖的这些小说笔锋犀利、流畅,结构疏密有致,参差错落,节奏起伏张弛有度,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作者的眼光常常使一些貌似时过境迁的往事旧闻,焕发出新鲜而又有魅力的光彩,那些被信手拈来又似乎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在作者的生花妙笔下,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可能因为作者也是一位诗人的缘故,在叙事、抒情时,他往往采取诗一般的语言,抒情言志,忆旧咏怀。他以创作实践否定了诗与小说绝缘的偏见,使两者有机渗透,一同推动主题的逐层展开。也就是说,井上靖的小说既具有诗人的感情潮水汪洋恣肆,同时也具有小说家的感情冷静。这几篇小说也和他的众多作品一样,笔端经常流露出一种孤独、寂寞和凄凉情调,仿佛是一些身处险恶逆境、不甘沉沦却又无力挣扎者发出的呼喊,或者是穷困潦倒、孤独愤世者的倾诉和嗟叹。他所钟爱的主人公大多生活道路艰辛曲折,但又执著追求,虽百折九死而不悔。这也许称得上是他的风格。
  作家竞争的对手是时代。时代在变,作家也在变,要克服对于变幻莫测的潮流与个性的矛盾跟上时代,尤其要在比较成功的基础上再图突破,这是痛苦的,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井上靖的成就当然同他塑造了无数迥然各异的人物形象,在借鉴传统和探索风格多样上所作的努力不无关系。但是,如果井上靖习惯于循规蹈矩,依照旧日的观念去看待生活,就很难把握住汇聚了那么多历史风云和市民生态景观,而又在一系列深刻矛盾中顽强度过一生的各种人物。可以说井上靖的更大成就,还在于他创作上较大幅度的跳跃,在原有基础上的较明显的突破,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有新的追求,避免或竭力缩小作家的创作意识落后于读者大众的文学取向,而以当代读者的审美情趣变化和时代脉搏的感应为指向,不断进行新的组合,日日见新日有所进。进入20世纪50年代后期,日本文学的一个明显转折,表现在从选材到切入生活的角度,从人物塑造到表达感情乃至手法的运用,都有别于战后初期那种激烈控诉军国主义的情感宣泄代偿。随着生活流程的阔步前进,文学开始表现进行中的时态,而非过分粘滞于过去的时态,从而改变了主题单一和显露的状况。文学作品的美学,不只是一个形式问题,还应当包含时代的因素,融入时代的哲学、美学观念。这种转轨酝酿着日本民族文学的新变迁,是历史性进步。井上靖作为一位对现实人生和文学创作有独特追求的作家,凭借固有的艺术天赋和坚忍不拔的民族性格,并没有随波逐流而让作品没有比较稳定的特征,更没有无视现实的发展而让作品凝固不化。他在不断改变自己的主题与思想认识内容,从描写过去转而反映今天的现实生活,将久远积淀于潜深状态的审美意识,在新阶段的创作中逐渐展露为外显成分,从而孕育了新的尝试和突破,适应了日本社会对文学审美主体结构发生的变化,开始了文学征途又一个层次上的跋涉。他的《城堡》(1964)、《夜声》(1968)等具有鲜明现实感和多样审美意识的精湛之作,充满了新的意境和生气,使他的世界变得更充实广阔了。
  《城堡》的女主人公透子受着灵与肉的折磨,心理和感情都失去了平衡。她在原子弹所造成的仿佛冬天残梦般难以泯却的劫难折磨下,青春年华黯然失色,虽然爱上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考古学者,但原子弹后遗症却引起她灵魂的骚动并陷入痛苦的深渊,多次萌发投海自杀的念头。比起核辐射,心灵的创伤更能置人于死地,女主人公如同被囚禁在一座无法逃脱的“城堡”之中。透子的痛苦不只是她个人的,也是作者和广大日本国民的。作家惟有具有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才能使作品产生激动人心的力量。因此,井上靖在《城堡》中,真实地凸现了酿成悲剧的矛盾发展过程和处于这种过程的人物内心表现,把积极的主题激扬酣畅地凸现了出来。
  《夜声》透过幽远神秘的艺术氛围,在艺术表现和哲理内涵上具有返璞归真的特质。作者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引导读者和他一起跟踪退休老教师千沼镜史郎和他小孙女小百合的足迹,沿着古远《万叶集》咏吟的湖光山色漫游,怀着思古的幽情,寻觅令人心驰神往的万叶时代。然而,岁月的烟尘和现代文明的洗刷,已经将这些富有民族特色的古迹从人们的眼中抹去了。破灭的不止是小说主人公的理想之乡,而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和日本文化发生、繁衍的摇篮,从中透露的是在经济膨胀中寻觅生活诗意的情感困惑和失落。污染破坏了生态环境,在人们的心灵上引起躁动,但作品给人的不是消沉,而是现代忧患意识引发的对民族传统文化精神的追寻,对人类与其大地母亲的命运关注。怀旧自有其价值。人能够产生怀旧的情绪并非偶然,是对往昔的一种高层次评价。这种高层次的评价并非是纯理性的,很大成分是带着感情色彩的,当然也是历史的,因而更深沉。然而,《夜声》又充满了时代的气息,在浓郁的大自然之爱中,抒发于笔底的是当下生态环境恶化的焦虑与净化人类家园的企盼。他在把对万叶之路的炽热情感凝聚在稿纸时,却体现着一种温和、宁静、恬适之美,似乎也不乏诗意和哲理,反映出作家多年来在文学观念上的拓展和手法探索上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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