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叶罗费耶夫小说两篇

作者:维克托 . 叶罗费耶夫




  维克托 · 叶罗费耶夫(Виктор Ерофеев,1947—)俄罗斯作家。出生于莫斯科市的一位外交官之家。童年时代有一阶段在巴黎度过。1970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1973年毕业于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研究生室,作为文学评论家和文学研究家有过很多成果。1979年因组办《大都会》丛刊而被开除出作家协会。1989年发表论文《悼念苏联文学》,成为改革时代的文学争论的生动标志。叶罗费耶夫的小说很受人欢迎,已被译成多种外语,还引起了电影工作者的兴趣,其中长篇小说《与白痴一起生活》和《俄罗斯美女》在20世纪90年代被拍成了电影。
  维克托 · 叶罗费耶夫是一位颇有争议的当代作家,其作品的主要着眼点是改革时代俄罗斯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阴暗面,作者力图以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恶现象来唤醒俄罗斯人民的良知,但其负面影响也不可小觑,故人们对他的评价可谓是褒贬参半。他还主编过一本20世纪末的俄罗斯短篇小说集,书名叫《俄罗斯的恶之花》,从中不难看出该作家的创作宗旨。
  
  编者
  怎么当一个不被爱的人
  
  围绕爱这个题目,不知道说了多少蠢话,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对女人的爱,可能就是找给你的几个零钱,实际上是男人爱上帝之后手中剩下的一点儿小钱,不过宗教活动的花销大家心里有数,而爱这张大钞如今都花在对异性(基本如此)的感情上。
  二十世纪初法国出版的权威的百科辞典里,爱这个词只能跟上帝和祖国相联系,对其他形式的爱只字不提,因为那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庸俗的东西,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譬如虚伪。整个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轨道。那是事出有因。世界不信上帝了。爱国主义已经服从于粗俗的意识形态。对女人的爱如今成了大写的爱,具备了垄断的性质,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且蜕化为妒忌。
  世界变成了一座制造爱情的工厂。歌曲、电影、芭蕾、戏剧、电视连续剧、长篇小说、诗歌,凡是称为创作的东西,绝大多数都在谈论爱情。生活中什么最重要?千百万张嘴异口同声地回答:
  “爱情!”
  女性杂志、男性杂志、各种各样的杂志为了自己的印数都使出浑身解数,大肆炒作爱情。如今靠爱情赚取大笔金钱,爱情这个题目被炒得发烫,真不知道怎样收场,至于世界上的各种宗教都不喜欢这种爱,认为这种爱妨碍认识生活,这一点早就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实际上被市场经济的书刊检查制度禁止了。早在文艺复兴时代信仰就被感情取代了。文艺复兴开始了一场爱的革命,也许是人类历史上一场最成功、最漫长的革命,直到我们这个时代才合乎逻辑地结束,女人从而获得了从前无法想象的社会地位和个人地位。
  在世界这张大床上,即使纯粹从生理上说,女人也比男人厉害。瞧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那副模样,上帝派来的这位天使!瞧——她开始扭动了,开始喘气了,这条淫荡而狡猾的母狗!爱情变幻无常、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爱情随着情绪的起落而变化,随着稍纵即逝的梦境而消失,随着种种罗密欧朱丽叶式的障碍被克服而得到升华,爱情还取决于往往与它同样肮脏的臭袜子,取决于种种性想象,最后取决于时代的潮流——凡是制造冒险情节所必须的一切,那些老诗人清醒而理智地加以歌颂、如今无人问津的那些东西,全都变了,不过变化的还有另一种东西,那就是这样的爱情成了惟一值得尊敬的爱情,成了婚姻、家庭、成功、孩子、休闲等等一切赖以支撑的生活基础。
  在迪斯科舞厅,人们在诉说不幸的爱情的歌声陪伴下欢快地跳舞——这是一种喜剧场面。但是当一个男人陷入不再被人所爱的境地的时候,这就比地震还糟糕。弃妇——这是一个被文化加工并哀悼的现象,并不令人羡慕,但是可以预见,社会和朋友会怀着一种出于本能的同情而加以对待(尽管私底下会幸灾乐祸)。男人被抛弃——这是个本身充满矛盾的现象,只会引起人们的厌恶。
  解这道题要倒着做,从结果开始。与弃妇不同,男人被抛弃后该怎么办?这可能会造成语言的含糊不清,可能让你有机会躲进芸芸众生的丛林,到时候不得不打着口哨到处找你。现在要说的就是你。你全身心的爱上了她。你说她是你的生活伴侣。从这一刻开始,你就中了圈套。爱情——这是共同的血液循环。你已经彻底暴露了,毫无遮拦。你已经解除了武装。在一帆风顺的背景下当然也会闹些误会,你有些担心,但是总的还算正常。人家嫉妒你。告诉你说人家爱你。温柔地亲吻你,和你一起制定种种计划。人家往你耳朵里灌甜言蜜语,叫你心肝宝贝,你成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不管怎么称呼你,反正你是个小孩。不,对外界而言,你是个大人,比任何时候都成熟,您精力充沛,您不可战胜。可是就你个人而言,你是个小人物,你只有一半。
  这时候她抛弃你。不仅仅是抛弃,她还投入另一个心上人的怀抱。
  你开始痛苦得心头淌血。
  旅馆住宿须知告诉你发生火警时该怎么办。与你被终生伴侣抛弃相比,火灾反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起先你很长时间被蒙在鼓里。你得听许许多多的谎言。她的态度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改变。有时候不见她的人影,她的电话也会有另一种含义,她会陷入一种难以解释的沉思状态。她的步态也会显得奇怪,变得小心翼翼。她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生活有所期待的神色。而你却什么都无法理解。你会感到莫名其妙。假如你感到自己开始心神不定,那就意味着为时已晚。你已经完了。就是说你要么杀死心上人,要么自己滚蛋。别去跟踪她,别去追赶她。都没有用。
  你还没有成熟,老兄。
  “你干吗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她问你的时候眯着眼睛,就像在仔细观察一件东西似的。
  “我?没什么。我在抽烟。”
  “别抽了。”
  男人不该心神不定。人格章程规定他不能生气、苦恼、发火、发愁——那样的话他会显得十分可笑(俄文里一般不说女人可笑)。
  她渐渐远离你,而你以为她就在你身边。最后总有一天她的谎言被戳穿,而谎言总是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方式被戳穿的。如果这一天对你来说是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天,那么对她来说是最幸福的一天。她会这样告诉你的。她再也不需要撒谎了。她会因为爱上了另一个人而容光焕发,她会显得非常漂亮,你也许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漂亮。她甚至会忍不住以一种特别的语气告诉你他人有多好。她会说他是她的“哥们”,他们“志同道合”。由于惯性她还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不过仅仅是出于惯性而已。
  这一天夜里往往会打耳光,种种有趣的细节也会真相大白。就像原子分裂一样,争吵会产生巨大的能量,发生爆炸,泼妇要死要活的全套本领也暴露无遗。原来她早就把你给卖了。你自己蒙在鼓里,可周围的人全知道。她的朋友们知道(甚至还见过他),她单位的同事知道,她的亲戚也知道。除此之外,你还了解到她已经把他带到你家里去过,还跟他在你们的床上睡过。当然,你这老兄以前也曾在人家的床上干过那种风流韵事(人家的丈夫在上班或者在出差),但是你觉得无所谓。要是女人让你上床,你不会去问这床是谁睡的。这是你的胜利之床。
  首先遭受打击的是你的下身。你的那个玩意儿被摘除了,也就是说再也没有反应了。哎呀,简直就像上了麻药似的,失去了功能。你会感到像被阉割了似的,只剩下一个空皮囊。那玩意儿既不疼也不酸,白白的在那儿摇来晃去。随之而来的是你的男子汉的自尊心彻底垮台。你很快变得可怜巴巴的。她看出了这一点,为此而得意非凡。反正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时候你的爱情开始露出真相:还记得吗,初欢之夜你猴急得不行,她亲切地说你是小傻瓜,如今对她来说你已经成了蠢货。她会直截了当地骂你是混蛋。假如你对哲学感兴趣,你可能由于这个教训而得到一个新的名称,不过你在这之前会犯种种可怕的错误。
  你很想见见那位“哥们”。按照现代的伦理道德标准,这样做其实是不礼貌的,因为她已经作出了选择。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她角度看,你已经贬值了。至于你打了她耳光的第二天她叫来警察,想让你因为自己的流氓行为进监狱,你觉得她这样做显得残酷,不可理解,其实是可以解释的。过后她会告诉你,她的心上人尽了最大努力不让你挨打,你同样会感到奇怪,但是你肯定也会想通的。至于她让你贬值,那是无法承受的。她会变得没有人性。她给你塑造的形象与你本人不一样,非常令人生气。你会大叫:
  “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说出的话会让你目瞪口呆:
  “我嫁给你不是出于爱情。”
  “我早就对你失望了。”
  早就失望了!
  她还说:
  “你的牙齿真恶心。”
  你生理上有什么无法克服的缺点,她就拼命地嘲笑你。她讨厌你的嘴巴、粗糙的脸、耳朵、腿和肚子。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她当着你的面脱光衣服爬进浴缸也不觉得难为情,恰恰相反,她还摆出一种恬不知耻的姿势,她这样做的时候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但是你光着身子只会引起她的厌恶。她在你身上会找到千万个缺点,你的形象会变成一具尸体。
  你会知道,你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一边说还一边吹泡泡糖。她不停地吹着泡泡糖,说跟你的性生活很糟糕,还会问你为什么会这样糟糕。如果你说是年龄的差异,那么她就会说你老了,你的日子不长了。无论你怎样回答,你总是笨蛋一个。
  波丽娜 · 苏斯洛娃在换男人方面堪称全俄冠军,她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罗扎诺夫这样的大名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在抛弃罗扎诺夫后给他写信说:“像您这样处境的男人成千上万,他们都不吵不闹。人不是狗。”
  假如你运气好,而她又是个正派的女人,那么很快她会可怜你,甚至为你的孤独而稍感不安。假如你运气不好,而她又是个不正派的女人,那么你将经受地狱的煎熬,与这样的痛苦相比,由于被怜悯而引起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不过话又要说回来,按照我国的风俗习惯,她很可能身兼二任,既正派又不正派,那你将同时享受全套服务。
  你将丧失对自己生活态势的控制。这样的情况在你身上还没有发生?丧失对局面的控制——这是一种新的恶劣感觉。你的前途取决于她。方向盘已经从你的手中夺走。瞧,你从桥上掉到河里。如果不是立即死掉,你会在水面上漂浮——一直漂浮很久。
  你的外表真的会变得丑陋。将来什么时候你看这个时期的照片,你会明白我说的话。你的两颊往下耷拉,嘴形萎靡不振,脸活像女人的一样。头发粘在一起,哪怕你天天洗头也没有用。你的眼神——根据眼睛可以断定男人是不是被老婆抛弃——仿佛在苦水里浸泡过似的。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有那种明亮清彻的眼睛。
  看着她那些照片你都会感到难受,你们的那些结婚照。你这男子汉甚至可能会放声大哭。你会躺到沙发上,背对着人,像胎儿那样蜷缩起来,——你的肩膀会剧烈颤抖,你的胸腔里会发出难听的声音。这种状态我在自己的朋友身上见过。当时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哆嗦。既怜悯又厌恶。如果她死了倒反而好。如果他妻子死了,反而有话好说。
  你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性幻觉。你会无奈地问她,怎么会毫无保留地委身于他。你会栩栩如生地想象她怎样跟他口交,他怎样随心所欲地摆弄她,不断变换性交的姿势,而她感到舒坦无比。一开始你会因此而发疯。你将自己毁灭自己,老兄。你的脑子会变成一片空白,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
  不过你没有考虑到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你正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之中。你是单枪匹马,而他们是两个人,他们有参谋部,老兄。你抽烟抽得晕晕糊糊,可是他们却在品尝巧克力冰淇淋,她把什么都告诉他,她把你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她说你在厨房里打她,打得满地是血,你已经忘了,而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她怕你,而且越来越装得怕你。你感兴趣的是她私生活的某些次要方面,可是她的新爱情并不归结于性爱,那是一种巨大的崇高的感情。你却慌慌张张地急着想证明什么。
  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抽身离开。分手就该干脆利索,决不拖泥带水,就像她非常喜欢的日本作家的时髦小说《猎羊》描写的那样,而你却啰里啰嗦,节外生枝,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她对你的兴趣急剧下降,几乎到了零点。你会想起、记住并且重复她的每一句话,可是她却不会这样做。你会和她进行一次没完没了的对话,其中的片断将成为你向她解释的内容,而她将扬起眉毛,对你滔滔不绝的话惊讶不已。你想跟她好好解释一番,而她将找出种种借口来缩短谈话,她会呵欠连连地说明天她得很早上班,可是第二天你从旁人那儿偶尔得知,她跟她的心上人跳舞跳了整整一夜。
  你不至于是第二个,至少也不是第一个有这样遭遇的人。
  经历了巨大痛苦之后,你会清晰地感受到你爱她的来龙去脉,这种透彻的理解将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一种神秘的眷恋,仿佛你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命。你试图向她解释,你说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如果彼此分手,那么你们就破坏了共同的命。你们的相识不是偶然的,具有神秘性质,是上苍注定的,因此你们必须成为夫妇。她会回答说,你们不是相称的一对。她这是在打击命数,为此要永远承担责任。如果你们确实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也许你们并非一对。只是做了一场梦。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