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锗之夜
作者:花村万月
把饲料放在面前,几百只鸡一哄而上在多层鸡笼里狂乱地相互冲撞的情景,把我吓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飞散的羽毛深入到鼻孔和喉咙里,跟尘埃等不同,它们强烈地表现自己,被唾沫沾湿而蜷曲成讨厌的圆粒子,卡在黏膜中,加速了窒息和不快感。羽毛在比空气还轻的那种精致的结构中收取着鸡粪的微小粉末,因此整个胸部直至肺泡的最深处都充满了那种原始的芳香,引起令人目眩的畏缩。让这种羽毛摆弄着喉咙,我好几次直想呕吐。
尽管如此,我对鸡的凶相或者说直观的本能的恐怖也逐渐习惯起来了,只是不想沦落到鸡那样的境遇。这些家伙既无含蓄也无羞耻。我一面控制住令人战栗的不安,一面淡漠地喂食。淡漠是十足的装腔作势。因为本能这玩艺儿是会让人产生恐怖的。我不能不认识到和意识到,即使侈谈什么理智啦、理性啦、悟性啦、感情啦、个性啦、人性啦等等,这些也不过是相当薄的一层膜,而里面完全是由本能覆盖着。如果与鸡的被设定的彻底的求生欲望相对峙,那么自己确实不过像个气球,用针捅穿其薄膜的那种恐惧和不安就会逼近过来。我一边凝视鸡眼睛的白色瞬膜,一边想着我是在修道,同时把饲料喂给最令人讨厌的鸡群。
喂食之后可以确保产蛋。白色来亨鸡和名古屋交趾鸡在这里作为产蛋机器存在着。每天平均三百余只、几乎可以认为是无限数的未受精蛋在笼子里堆积如山。这种奇怪地令人感到无趣的场景是鸡蛋制造工厂的活生生的面貌。据讨厌的宇川君说,自从我担任照看鸡窝的工作以后,鸡的产蛋率一直在下降。宇川君是负责牛栏工作的,却把表示每天产蛋率的曲线统计表摆在我面前,得意扬扬地窃笑。然而我将此事告诉北君,他说产蛋率下降是季节性的,以后随着天气渐趋炎热,产蛋率还会进一步降低,劝我不必介意,不管谁来照料,产蛋率都会下降。宇川君最爱贬低别人,懦弱的北君正好成为他的目标。不过,这种毛病连我也有。我要是讨厌宇川君,就常常以自言自语的腔调吹口哨,其音色像是幸福的得意,令人受不了。这岂不是运用不自量力的小聪明的音程在吹口哨吗?总之,那种小事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卖弄小聪明与宇川君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格外让他生气。
核桃树下躺着无数美国白灯蛾的幼虫即毛毛虫的尸体。白里稍带绿色的毛毛虫,体毛萎缩,被夜露沾湿着一动不动。它们早已失去活着时的劲头,重叠在一起散发出异臭。因为连个落脚处都没有,我只得把脚踩在散乱的美国白灯蛾的尸体上,当然是小心翼翼的。我尽可能使大脚趾——不,使所有的脚趾蜷缩起来,注意勿使其露出橡胶拖鞋之外。我对自己的灵巧露出了笑容。总之,这些家伙是受到1605农药倾盆大雨般的喷洒而死的。相当危险,我留神着不触及尸体,缓慢地走了过去。正在一点点腐烂的白灯蛾尸体被橡胶拖鞋挤压破了,那种软绵绵的感觉挺惬意的。
实施这种大量杀戮的人是农场的负责人赤羽修士。就是他清晨把梯子架在核桃树上大肆喷洒1605农药的。1605农药是杀虫剂中的王牌,好像很久以前就禁止使用了。可是在这与世隔绝的修道院农场里,杀了无数农民的剧毒品却随随便便地大量安置着。据赤羽修士的详细解说,1605农药对昆虫的神经系统好像会产生戏剧性的作用。不过,这种毒剂对散布它的人的神经系统也会发挥出色的效果。具体地说,就是中毒之后会让人体验到极端忧郁的心情,大概可称之为“厌世”。正如赤羽修士所说:“困倦极了。”其结果是人不想活了,中毒者大多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所推断的赤羽修士的企图就在这里。天主教是禁止自杀的,这是重罪,赤羽修士因为是修士,所以不能自杀。他出生在日本天主教教徒的一大产地——长崎县平户市。从幼小时候到四十五岁止,一直被彻底地灌输“自杀绝对不行”的观念。山河易改,秉性难移。哦,意思有点不对吧?不管它了,总之是想自杀,但有强大的精神束缚在起作用,于是希望产生一种冲破束缚的自杀冲动。所以,稍有害虫出现,他就急急忙忙地配制1605溶液。就在今天早晨,宇川君发现核桃树出现大量美国白灯蛾,他一报告这情况,修士的眼色就变了。眼睛的颜色的确由黑色变成了紫色。不管怎么说,可以使人忧郁、使人自杀的药物,不正是波德莱尔①之类所喜欢的吗?想自杀的修士正在兴高采烈地实施着修道院的忧郁。
我听着美军广播,踩了半天毛毛虫的尸体,在把玩软绵绵的感觉时,突然担心起阿白来。那条蠢狗为了博得我的欢心,去咬了沾满1605农药的核桃仁。厌世而忧郁的犬类,太入画了。我急忙从大量杀戮的现场躲开,奔向阿白的狗窝。
有个女人蹲在那里。藏青色的紧身裙一半融入深蓝色的夜里,纯白的短袖衬衫显得分外鲜明。其色彩不像夜雾那样暗淡,而是在眼底留下类似疼痛的刺激,因此一下子产生了如下的错觉,似乎眼前看到了清纯的幽灵。女人回过头来看看我,指了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阿白,歪着脑袋问我:“是怎么回事呀?”她手上的塑料袋里装的是鸡骨。大概是神父们吃剩下的,上面还有很多肉留着,对阿白来说是一顿丰盛的饭菜。我有意不去看纯白的衬衫,而把视线转移过来,盯住紧绷在蹲下去的女人那丰满的臀部上的紧身裙。也许是腰部较细,臀部显得过于肥大。
我停顿了一下,以盘问的口气问她:“给它吃鸡骨了吗?”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不行吗?”鸡骨折断之后,纵向裂得尖尖的,像竹枪似的,会刺痛喉咙,所以不宜喂狗和猫:我以低声细语告诉她这一不知什么地方听到的渊博知识。她轮流看着塑料袋里的骨头和阿白,脸上显现出狼狈相。我扫视了一下散落在地面上的碎骨片。阿白尽管喉咙受到了损伤,但还是饱吃了一顿鸡骨。
女人为喂鸡骨的事郑重表示道歉,并问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转换了话题,以迟钝的语气含糊其事地保证:“因为不是狗崽,到了明天,自然会脱落的吧。”她不安地紧锁眉头说道:“是吗?”猫和狗胃液的消化力特别惊人,你不去管它,骨头之类也会溶化掉的。经我口若悬河地一吹嘘,这好像就成了事实。我那用谎话包装起来的严肃脸色真是充满诚实的严肃脸色,连她也都信服了。我像陈旧的无产阶级绘画中的工人那样,把手叉在腰际,稍稍挺起胸脯注视着,这样一种姿势的确充满了伪善。不过,根据用途显示包容力、诚实、有信心、认真、木讷等愚蠢的属性,可以产生使对方平静下来的力量。那女人在阿白前面藏起装有鸡骨的袋子,低声地嘟囔:
“在靠近幼年部的森林里,发生过青蛇把山鸽吞下一半的事情,孩子们硬把山鸽从青蛇口中拉出来,那鸽子的头几乎溶化成灰色了。”
她将蛇的胃液、被溶化的山鸽和鸡骨联系在一起,似乎放心了。我蹲在她旁边,湿润的头发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洗过的头发尚未干燥。洗发,洗涤,令人感到愉快和兴奋的词。实际上,我是第一次感到兴奋。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在我身边让我意识到性这玩艺儿,难道不是第一次吗?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瞬间会来到身边,我心神不定了。
我想坦言自己还保持着童贞的理由。其实我对女人的生殖器不感兴趣,不是对性的兴趣,是对生殖器的兴趣。虽然不知道其理由,但我不曾想过看看女人的生殖器。所以,虽然我看到女人的姿容会春情萌动,但这是有条件的,即不是裸体而是着装。而且,其所穿衣服要极其平常而又朴素,说起来必须是起了皱似的,紧贴肌肤,露出躯体的线条。其他还有种种要求,我对女性的要求是近乎绝望的气量狭小,褊狭、狭小,所谓针尖般的。
我想坦白对我来说的惟一女性。一家妇女周刊特辑彩色题头图中的洗濯构思集中,有这样一张照片:一个女人勉强穿上刚洗完起了皱的衬衫和紧身裙,正在蹙额苦笑。我把它当作了宝贝。“哎哟,怎么成了这样啦……”旁边是这样的广告词,模特儿的脸相古怪地端正而冷淡,身体被衣服裹得紧紧的,显出为难的样子。我平时大多在空想中着力于手淫,但有时也拿出这张照片,沉浸在浑身乱动的强烈手淫之中。从十七岁起,已经是超过五年的情人了。跟那个二维①
的情人容貌相同、姿态相同的女人,作为一个立体确实地蹲在这里,而且升腾起洗过的头发的香气。我明白了为什么觉得这个女人像幽灵的道理。
女人洗发用的不是香波,是肥皂。以俭朴为宗旨的修道院,不存在香波那样的伪善。洗涤物中发出最令人感到愉快的气味的是不含香料的、由修女特制的、茶色且不耐洗的、粗劣的肥皂。它仅用植物油和氢氧化钠,经精心盐析而成。修女做的肥皂不知为什么不用动物脂肪,因此气味里面没有油腻,也不强烈。我鼻腔里充满女人头发的青草气,眼睛盯着阿白。阿白不想跟我的视线相交,它的眼光闪烁着莫名的胆怯,但好像已经开始忘记引起自身灾难的原因,或者是基于基督教的牺牲精神和爱宽恕了我。总之,从其黑眼珠较大的——不,只有黑眼珠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阿白心目中对我的种种观念和印象总体上开始明显偏离中心,焦点也对不上了。我自感徒劳,咂了咂嘴。我向眼前这个女人不出声地发出信号:“这次我要把你杀死,一定的!”
我瞪了阿白一眼。她从短袖衬衫里露出的上臂的热气传到了我的上臂。我低声问她:“您是修女吧?”她自豪地点头回答道:“嗯,是追求者。”
自幼品行极端不良的我因多次管教不成,被送进少年教养院,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的三年间一直被关在这个修道院兼少年教养院里,因此熟悉追求者这个词,但不知道它的意思。她压低声音以教诲的语气嘟嘟囔囔地说,追求者是渴望的人的意思。这种语气及举止看来就像母亲。我侧过上半身靠近她,上臂几乎要和她碰上了,汗毛跟汗毛已经相互接触。正当此时,我全身变得僵硬,喉咙不自然地发出嘟囔声,双臂不知不觉起了鸡皮疙瘩。她或许没有觉察到,或许是不介意,仍然毫无顾忌地用清晰的声音宣称,追求者是渴望做童身姑娘的人,童身姑娘就是修女。我用手掌揉着起鸡皮疙瘩的上臂,盯着她看。她深深地点了下头。
我急忙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揉了揉眼角。作为视觉残留,眼睑里留下了她点头的动作。我虽然看见她点头,但不能断定。不知为什么涌上了唾沫,嘴里全是湿润润的。我悄悄地张开眼睛,凝视她的侧脸,她发觉我在看她,莞尔而笑。她微笑时可见脸颊上柔和而隐约的酒窝。我咽下了嘴里的唾沫,莫名其妙的渴慕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却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从小失去家庭温暖、单身生活到现在的我,对自己模糊的恋母情结这一弱点有所认识,而且不允许自己作出不体面的事情。从十五岁离开这里到这样半途回来,这期间我已经全盘否定了家庭这一观念,打算自己深入考虑种种问题,彻底地独自生存下去。然而,她是肯定的,像母亲似的点头肯定了我。她的肯定使我涌现出急切的、又甜又酸的撒娇心情。涌上唾沫也许是幼儿化的前奏。紧张像抽去线条那样渐渐消失,躯体松弛下来,鸡皮疙瘩也退了,而且产生了控制不住的轻佻心情。声音一直涌到喉咙口,像告诉母亲似的,我想自豪地说:“我也是名副其实的童男呀。”当然,我没有说出口来。她从微笑恢复到羞涩。是为自己是个见习修女而害臊的呢?还是因为我靠得太近而感到羞耻呢?抑或是理解了支配着我的幼儿性呢?
我突然意识到,五年多来我所爱的那个穿着起皱的衬衫和紧身裙的女人,因身体被凸现身段线条的服装所束缚,其表情也是流露出羞耻的。这虽然是普通的衣着,却由于皱缩而获得了对于肉体和精神的作为某种刑具的功能和使羞耻表面化的机械性能力。
我深信不疑。使我迷恋的女人能够表现出羞耻,这比什么都重要。含羞让我兴奋。我想触摸她那被蓝色夜空穿透的酒窝,想触摸皮肤,想触摸肉体,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好容易才抑制下来,改用意识到清醒的口气问道:
“喂,主耶稣跟抹大拉的马利亚①搞上了吧?”
“搞什么呀?”
一定是搞妓女之类喽。尽管竭尽全力装坏蛋,可我还是童贞,所以脸上热辣辣的,简直像个乖戾的中学生。我耸耸肩膀,想掩饰过去。因为是相扑中蹲踞的姿势,所以这时就失去了平衡,一只手快要碰到地面了。她忙不迭用双手扶住我的身体,我对她的反射神经的反应之快怀着憧憬般的尊敬,而且其指尖的冷冰冰再次让我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兴奋。
我曾经在某些二流的、而且是古典的色情文学中读到:喜欢手淫的女人指甲留得不长,而且总是修整得干干净净。我沉浸在对女人的指甲之美的下流的空想之中。还是十五岁左右吧,一群狐朋狗友初露对女人生殖器的欲望,以搀杂着种种猜测的语气讲述那种情景,以幼稚的拙劣的笔触描述其形状。我完全没有那种冲动,不过,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总觉得很难为情,所以老是留心普通人,跟他们交谈,其结果就沦落成怀有自卑感的人中常见的过分玩弄下流言词的混蛋孩子。但是,现在我伴随着喘不上气的兴奋,在空想着女人以其干净的剪齐指甲的中指搅动自身生殖器的情景。当然,不曾见过女性生殖器的我的空想,是保守的,仅仅是实在的、不完整的手指动作——她的手指插入细腻的肤色的云层里微妙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