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锗之夜

作者:花村万月




  花村万月(Hanamura Mangetsu,1955—),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就学于天主教修道院开办的福利中学,受过天主教洗礼,虽然他不是虔诚的信徒,只是为了让神父满意以获取生活便利才受洗的,但这样的少年经历仍然对他以后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初中毕业后,他骑摩托车在日本各地过着飘流生活,此间曾在杂志上发表他在北海道的旅行记。在经过多种职业的社会磨练后,他在1989年发表描写年轻人特有的生命力和快节奏的处女作《上帝保佑物语》,受到读者欢迎,当年获得《小说昴》文学新人奖。此后,他又发表了《勃鲁斯》、《可笑的山崎》、《皆月》等一系列带有演艺风格、以“有趣和令人愉快”为特征的作品,主人公多为同性恋者、教养院少年、暗娼、黑道人物之类的社会边缘人物,不为大众熟知而又易于引起大众的浓厚兴趣,因此,他也被视为善于激发狂热性娱乐的作家。但花村万月的内心其实并不缺乏对社会的关注,而他的早年经历也使他一直怀有创作关于宗教题材的严肃作品的冲动,1995年的奥姆真理教毒气杀人事件更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1998年,他以《锗之夜》荣获第119届芥川龙之介奖,这是他在纯文艺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却立即确立了他的职业作家地位。现在,花村万月已是日本文学界活跃的中坚作家,著作量庞大,有《云影》、《虹列车,雏列车》、《郁》、《罄、罄、罄》、《王国记》、《守宫薄绿》、《♂♀》、《百万遍青时代》等许多有影响的作品。
  这里介绍的《锗之夜》(锗是一种自然界分布极少的金属元素。符号Ge,灰白色。“锗之夜”意为灰白色的夜),写青年“胧”在杀人后逃回他少年时被收容的修道院兼教养院,在农场里与一个富有诱惑力的见习修女度过了一个摇摆于亵渎和伦理之间的夜晚,是一篇厚积薄发的力作,作者自己也说:“以前我只写了自己想写的百分之二十,在《锗之夜》里则写到了百分之五十。”这篇小说之所以获得成功,很重要的原因是其中有着作者的切身体验。花村万月曾经在作为教会福利机构的农场当过牲畜饲养员,这样的经历在日本作家中是独一无二的,因此,这篇飘荡着宗教、性、诱惑和牲畜的混杂气息的作品很自然地引起了芥川奖评委们的瞩目。虽然顽固派评委石原慎太郎(此人近年来对稍有标新立异色彩的获奖作几乎不曾投过赞成票,大概政治上的僵化已经使这个当年的“太阳族”作家丧失了文学上的嗅觉灵敏)冲着花村万月大叫大嚷“你是在追求不道德”,但以小说家古井由吉为代表的多数评委仍然肯定了小说的冲击力,古井对他说:“你的小说在迄今为止日本基督教文学所不能写的地方踏进了半步,你是第一个写出天主教的可厌性的人。”说实话,初入纯文学领域的花村万月对自己的作品到底想表达什么也拿不准,古井的出色说明令他深感钦佩,也增强了他此后在文坛大显身手的信心。
  
  编者
  装在我耳朵里面、连接鼓膜内侧的,是性能比较良好的银色音叉。这音叉突然发出了共鸣。我把驻日美军处理的睡袋弄得“嘎吱嘎吱”响,仅用腹部的肌肉缓慢地支撑起上半身。由于这一原故,塞在耳朵里的矿石收音机的耳机被绷得很紧,开始从耳孔脱落下来,像钟摆似的在离地三厘米的高处左右摇晃。
  我凝神侧耳细听。阿白①发疯似地在水泥地上疾步而行。阿白的脚步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嘁嘁嘁嘁”发出一种金属声。蓝色气息的炯炯光辉在脑海里奔流,直冲鼻子的深处。
  充其量是狗的脚步声。不过有摩擦铁器的响声。还没有到起床的时候,我却把摇晃着的耳机和矿石收音机放进口袋,出去了。
  乳白色的夜雾弥漫在地面上。我从宿舍的台阶上往下跳,打算跳进水坑里去。在着地的同时脚后跟受到冲击,痛得厉害。我咂了咂嘴,雾气有节制地围绕在小腿上。不过,这种抑制是个圈套。趿拉着橡胶拖鞋的脚已经沾湿,甚至接触橡胶的脚底心都因夜里的潮气而打滑了。
  我让胸部充满了潮湿的夜气,一伸懒腰,阿白就摆动着脏得变成浅黄色的尾巴,过来纠缠在我身边。由于条件反射,我连呼三声狗的名字:“阿白,阿白,阿白。”我就是巴甫洛夫②的狗。阿白听到我叫它的名字,非常高兴,在我周围乱蹦乱跳。在睡袋里听到的“嘁嘁嘁嘁”的脚步声现在也堕落成轻佻而又急促的车轱辘话,丝毫没有蓝色的气息。
  多么脏兮兮的白色啊。阿白的体毛配合其肌肉的动作,显示其细波似的晃动,简直是飘荡在周围的夜雾。停滞着的夜雾的色彩凝缩成白色。我俯视夹杂着哈欠而无精打采的、乳白色的阿白。那边掉下了核桃的果实,古怪地发出干乎乎的声音。
  当然,现在是初夏,不是核桃果实成熟的时期。核桃整个儿覆盖上薄而坚韧的黄绿色的外皮,期待着入秋后慢慢成熟,但其中也有现在这时候敌不过引力而掉队的。
  我把视线投向紫黑色的大树。阿白领会了我的意图,就跑过去咬了一颗绿色的核桃回来,把核桃丢在我伸出去的手里,得意扬扬地盯着我看。我最讨厌狗的奴性,于是用脚尖踢它的喉咙。阿白“咕噜噜”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倒在地上,卖弄似的乱动着身子给我看。我小心翼翼地又去踢它的喉结,这次看清了阿白嘴里吐出的唾液泡沫里混有鲜红色的血,我点了下头。为此,阿白无法吠叫了,而且还避开了我。
  为阿白取名的是院长堂 · 塞尔贝拉,一位拉丁血统的白人神父。这个狗窝里钉有一块写着“白”字样的黑色真漆板。“白”既不用片假名,也不用平假名,到底还是个“白”字。按理说,日本人不会给白狗填上“白”这个汉字的,这是因为“白”这个汉字里面——不,不限于“白”这个汉字——充满着各种意思,只要把它用作兽的名字,就会产生厌烦透顶的直感。喜爱“白”这个汉字的是白色同性恋者神父之类的人。一个月前,我重新回到了十四五岁时曾经帮助过我的这家修道院兼少年教养院。院长堂 · 塞尔贝拉帮我藏匿在修道院附属农场,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我为他提供手淫服务。我一想起捋他阴茎时沾染在手掌上的包皮垢的气味,就不由得恶心。我瞧着晕倒在地不断痉挛的阿白,同时把耳机拿在手里。我的收音机是固定调谐度盘,只能收美军广播。嘿,实际的条件是东京都下的这一带美军广播的电波最强。这是他们自己规定的特权。
  耳机插入耳朵的部分是透明的树脂,里面大概进入了少量耳垢。我对着月光一照,确实看到了耳垢。想到这黑糊糊的东西是一望而知的,自个儿就感到害臊。这时,恰好从耳机的深处开始传来洋女人“这里是远东网”黏乎乎的嘶叫声,和《blood, sweat and tears》(血、汗和泪)的由夸张的铜管乐器伴奏的怀旧流行歌曲。深夜零点以后的美军广播只播送足球和怀旧流行歌曲,实在干脆。
  我合着与BS&T的强节奏爵士乐毫无关系、纯属改编的演奏打拍子,回过头来一看,晕倒在地上的阿白微弱地喘着气,尾巴圆溜溜的,像猪的阴茎似地蜷曲着。狗的确是卷起尾巴逃跑的动物。我走前一步,它就可怜巴巴地呻吟起来,探视我的脸色,时而发挥一下喘不过气来的演技,然后逃跑了。我踢的是喉咙,但不知为什么,阿白却拖着后腿迟迟不能快跑。这是一条好卖弄自己的狗。
  我在这个修道院附属的农场第一次了解到猪的阴茎滴溜溜圆,圆得像个钻孔机。不仅如此,甚至还了解到猪也有同性恋。有一天,负责猪圈的北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胧君,你快来,快来看呀,可怕啊,可怕啊,不得了啦!”到底出了什么事?跑到猪圈一看,原来是快要上市的两头肥胖的兰德瑞斯种肉猪采取“后背位”——俗语叫做“后攻”——的姿势重叠在一起。
  猪的交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北君觉得这一情景是性亢奋,而我只是想起“肉搏”这个古老的词,再也没有其他的感想。处在下方被插入的那一头发出爆裂似的哀鸣。我抱着双臂,歪着头。无论以怎样透彻的看法,都看不出处在下位的猪会产生快感。很明显,它受到了单方面的痛苦,眼看就要昏过去了。这是首次发情期中不应有的非常可怜的战斗场面。我转过身来向北君点了点头:“是,是,是这么回事。”
  我弯着腰看清了被压在下面的猪该有睾丸的地方所留下的淡粉红色带状扭曲的阉割瘢痕,领悟到受污辱的地方正是稻垣足穗①所喜欢的地方。在上面的多半是种猪,一种睾丸异常充盈的雄猪;在下面的是去势后的雄猪。
  “在出血呢。”
  “不能拔吗?”
  “好像没法拔。”
  “受不了啊。”
  “受不了呐。”
  我和北君都暴露出词汇的贫乏,各自重复着同样的话。雄猪和阉猪做爱的样子很可笑,但空气里尽是那些过度的、不堪入目的、近似悲哀的轻薄味儿,而且吵闹得真想把耳朵都堵起来。老实说,我没有对付这种情况的才能。我虽然被强迫用手为同性的神父服务,但没有采取过进一步的行动。就是说,我在二十二岁这个年纪还是个童贞。道听途说的学问一星半点也听到过一些,但关于交媾的实际的具体的程序还一点不明白。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拔”这种粗略的三段论是成立的。即便如此,我可受不了过分的喧闹,也想怎么着帮它拔下来。但是,我浮着模棱两可的干笑,做了个彻底的旁观者。于是,北君越过间隔的铁栅栏,长统胶鞋湿淋淋地踩在发出酸臭味的猪粪上,走近叠在一起的两头猪身边,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突然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捏那结合部分。
  这使我瞠目不知所措。因为北君有着巨人症特有的肢端略显肥大的躯体,力气大得惊人,而反射神经方面看上去却是慢条斯理的,有一种悠闲的感觉。他一下子探寻出两头狂暴的猪的结合部分,把它捏住了。而且,尽管猪更加狂暴,北君还是巧妙而强有力地继续捏住结合部的根儿。我从铁栅栏上探出身大声问道:
  “怎么办?”
  “不知道呀,怎么办?”
  “是无意中捏住的吗?”
  “是无意中捏住的呀。”
  “拔不下来吗?”
  “拔不下来呀,因为它呈螺旋状的。”
  “螺旋状?”
  “对,猪这玩艺儿是呈螺旋状的。”
  DNA①也是螺旋状的,所以猪呈螺旋状也丝毫没问题。正沉浸在这么一点小聪明里,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夜深之中,于是对美军广播女播音员黏乎乎的声音感到厌烦,往上去踢那纠缠在身边的夜雾,结果把橡胶拖鞋踢飞了。我单脚跳着去追那只拖鞋,然后稀里糊涂地往核桃树下走去。
  当时的北君显然很兴奋。虽然猪的局部出血把指尖染成了鲜红色,但他仍然以嘀嘀咕咕的语气、然而却大声地告诉我说,这是同性恋(类同)的意思。“那又怎么样?”我靠在猪圈的砖墙上嘲笑这位和善的巨人。北君有同性恋倾向,因此当两头雄猪叠在一起时,他也会兴奋起来。但是,我看到这种情景,立刻就腻烦透了。同性也好,异性也好,如果性交这玩艺儿就是这种程度的话,我甚至认为以保持童贞度过一生是自豪的。我也曾想离开那里,但与其去扫鸡粪,不如研究一下“类同”多少有点意思。我忍住厌倦的哈欠盯看着。这时,宇川君出现了。他仔细观察了猪圈,看了一下情形,立刻去拿了一把花木剪子回来。他命令北君让开,用花木剪子喀嚓一下把它剪断了。我最讨厌宇川君的人性,不过关于判断力和实行力,我也是想向他学习的。
  宇川君和北君都比我大一岁,是二十三岁,在修道院所属少年教养院里比我高一年级,因此并无深交,只是相识而已。收容生一到初中毕业的年龄就要离开少年教养院,我也是十五岁从少年教养院毕业,因沾染恶习,最终杀了两个人,逃回这里来了。但是,宇川君和北君没有到社会上去,只有他们两个直接在修道院所属农场就业,在修士的指挥下一直从事广大的农场的种种作业。宇川君和北君也许是怕到社会上去。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社会不过是规模扩大了的、而且处于衰败中的修道院那样的地方而已。
  可是,猪的肤色却很美。如果看见从稀稀拉拉生长的乳白色的毛的隙缝中透露出来的纯粹的玫瑰色,谁都会产生这样一种真实感吧。被剪断的猪的触角②仍然扎在肛门上,摇摇晃晃地左右摆动,其玫瑰色更加显眼。要是允许我趁势脱口而出的话,可以说它凝缩了世界的美。尽管如此,为什么必须走向任其插入肛门而烂掉这样一种可悲而愚蠢的命运呢?这是螺旋状的宿命吗?或者是这样的教训——美的东西归根到底总要迎来这种结局?嗯,世界真轻松啊!我更加轻松。我不想再研究猪的触角了,由于带有一星半点黏液的玫瑰色的缘故,这项研究对我来说已经难以胜任了。
  宇川君和北君两人一步也没有踏上社会,近十年来一直在农场劳动,而我是半途回来的新人,所以在这个农场里被安排做最不需要熟练技术的养鸡工作。早晨四点半起床,首先要做的是将合作社的混合饲料和牡蛎壳等混合在一起,调制成夏天用的食物,喂给五百来只鸡吃。搀和混合饲料是很重的力气活,先用铲子粗略地搀混,再用手仔细地搅拌。将手伸进玉米碎片闪耀着金黄色的饲料中,一直伸到胳膊肘处,搅拌时鼻腔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息。由于这些碎片,手上的毛孔都塞住了,而且干透的谷类夺去了手上的温度。愉快不愉快说起来是很微妙的,但其实是非常惬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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