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地下街的雨

作者:宫部美雪




  麻子注意听着。音乐还在继续。是英文歌。麻子花了点时间才听懂歌词。
  
  Who is that boy?
  I need a quick identification
  Who’s that boy
  Here I go again
  Tell me what’s his name①
  
  “没听过?” 窗边女子微微笑了。
  麻子摇了摇头。“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
  “是吗,太遗憾了。”
  窗边女子跷起细长的腿,从放在一边的手提袋里取出香烟。她用细长的打火机点上烟,一边悠闲地吸着,一边和着曲子,喃喃地哼唱起来。
  麻子也把歌听到了最后,但她不觉得这是首值得这种成年女性公开说“我喜欢”的歌。
  接下来是一首快节奏的、很有精神的歌曲。窗边女子掐灭了烟,拿起账单站起来,麻子也走到出纳那儿。
  窗边女子说着“麻烦您了”,离开了咖啡店。
  不过就是这么点事。有空的时候,麻子也会和客人闲谈几句,甚至有次还被一个晃晃荡荡地独自进来的中年职员拉住,听了好一番抱怨。麻子对这些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对那女子却不同。她优美的腿部曲线,微微下垂的肩膀,头靠着窗玻璃的姿态,都在麻子心里留下了浅浅的影子。
  之后麻子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当歌曲忽然变成节奏明快的情歌之时,她掐灭了烟站起来的样子有什么地方和自己很像。
  第二天她也来了。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店里也差不多同样没什么客人。她同样坐到靠墙的座位,同样要了杯奶咖,然后走到店里的粉色电话那儿,拿起听筒。
  有一会儿,她和麻子都是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但当昨天她说很喜欢的那首歌响起的时候,她抬起头,与麻子眼光相对,“啊,点上了。”“点歌吗?”“是啊,是第一次。不过真的点上了呢。”“当然了。”
  为了方便向有线广播点歌的客人,粉色电话的旁边贴着写有点歌电话的纸。她也是用的这个吧。在这个时间段,点歌的客人应该很少,或许比较容易点上吧。
  她轻轻哼唱着,晃动着脚尖,一边瞧着窗外来往的人们,一边抽着烟。歌唱完了,她又抬头看着麻子:“总觉得自己被这首歌吸引住了。”
  麻子只好暧昧地笑了笑。其实今天也没怎么认真听。
  “大学生?”窗边女子问。“看着像吗?”“是啊。”“那,就请这么想吧。”
  窗边女子笑了。麻子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牙齿。整齐漂亮得有点不自然。麻子想她大概是做某种接待的工作,也可能是艺人。
  “你已经工作了?”麻子问道。
  她摇摇头:“以前做过。不过现在是在找工作。不然的话,这种时候哪有工夫在咖啡店里消磨时间?”
  这么说的话,也是。麻子说着笑了笑。
  “如果在这附近找到工作就好了,交通方便,上班时间也短,不过找不到什么好的地方。唉,要是我再年轻一点,要多少工作都有。”
  “这么难?”
  她皱起了脸:“是很困难的。基本上稍微看下简历就跟你说拜拜了。”
  “我还以为现在是人手不足的时候呢。”
  “就这样被淘汰了真是很残忍。在外面做事的女孩子,第一条件好像还是要年轻。没工作经验之类的问题,一点都不重要。”
  “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一问出口,麻子就后悔了。就算是自己,也因为讨厌被人这么问而一直尽力避免这种问题。这个女子也许也和自己一样吧。
  但是,她只是晃了晃头,拢了拢头发,干脆地说:“社长秘书。”
  “好厉害!”
  “兼情人。所以那边一结束,就只好收拾东西走人了。”
  她点着了烟,用询问的眼神抬头看着麻子。怎么想,小姐?
  麻子慢慢地开口说:“女人经常会遇到工作和私生活纠缠不清的不利状况。”
  窗边女子点点头。有种奇妙的可爱感觉。
  “你,不是大学生呢。”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的话,有真实感情在里面。还在学校里读书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是吗?”麻子调整了一下拿盘子的姿势,把它贴在胸前。这种姿势,可能是无意识地想保护自己吧。自从发生了伊东充的事情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麻子“想”对别人说说自己的事情。
  “我,被甩了。”窗边女子喃喃地说,目光穿过玻璃,看着素不相识的人们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
  “多少年都一直对我说,什么时候一定和老婆离婚,和你在一起。一直都这么相信着,整整六年。六年前,我也比现在稍微年轻点。”
  麻子垂下了眼睛。
  出租车司机、像麻子这样的女招待、新干线上坐在身边的素不相识的乘客……是有想这样对陌生人吐露心声的人的。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事后的麻烦,别人听过也就忘了。
  窗边女子一口喝干奶咖,放下杯子,仿佛咬到苦东西似的歪着嘴,略微笑了笑。
  “但是,社长根本不想和太太离婚,倒是想和我分开。他又有了别的更年轻的女孩子。被取代了,我真是个傻瓜。”
  “要是对他太太说出这事就好了。”
  麻子这么一说,她嘻嘻地笑起来。
  “当然说了。但是,不行。他太太早就知道我的事情了。她说:‘沉迷女色是我先生的毛病,怕是到死也改不了。’我,真是活该吧?”
   “真是个傻瓜,”像吐口水似的,她又说了一遍。忽然,她像是要吐的样子,急忙抬起右手捂住嘴。
  麻子想,大概是想忍住不哭出来吧。
  “还是算了吧,那种男人。”过了一会儿,好容易她才放下了手,这样说道。
  “但是,放弃不了。就这样结束一切,实在是不甘心。我本以为还有机会的。我本以为会出现一个能好好爱我的男人。这样都不行的话,我实在太不甘心了。”
  麻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同样是身处洞底的人,说些到时候一定会有梯子放下来之类的安慰话,也是徒然。
  她也沉默了,额头靠着玻璃窗,呆呆的。麻子想从这儿走开,她觉得听得有点多了。
  “哎呀,下雨了。”窗边女子说。麻子转身去看。
  在地下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混杂着一些拿伞的人。有的伞还是湿的,映着水光,有的还在滴水。
  “带伞了吗?”麻子不假思索地问。一想到她淋湿了回去的样子,麻子就觉得不舒服。
  “没带,不过没关系。直接搭地铁就行了,而且我家离地铁站也很近。”她微笑道,“谢谢。”她又忽然眺望着远方,喃喃地说:“地下街的雨,是吗?”
  麻子放下托盘,也望着她看的方向。
  “如果一直待在地下街,就算开始下雨,就算是一直在下,也完全不会注意到,不是吗?不经意间看看邻座的人,才注意到他带着湿伞。那时候才明白,哎呀,原来下雨了。在那之前,一直都会觉得地面上肯定是阳光灿烂,我的头上是不会下雨的。”值得庆贺啊,她说。“和被甩的时候的感觉,还真像。”
  她离开后,麻子一边看着来往的人手里拿的伞,一边想:就像她说的一样,我也一直待在地下街里,外面就算是倾盆大雨,我也一无所知。
  “对不起,我已经不爱你了。”
  充的脸浮现出来又消失了。你突然把我拉上地面,还问我:“你没带伞啊?”
  
  4
  
  星期三、星期四,“窗边女子”都来了。
  “又白搭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笑着说,“没工作,没男人。好可怜啊。”
  那口气渐渐变成了自嘲,麻子不由得担心起来。那的确是自嘲的口吻。装成自己笑自己的样子是不要紧的。“我可确实没笑啊。”这样说着笑着的话,也还没关系。但,要是变成了“我是在笑啊”,那就危险了。笑啊,笑啊,说不定就会落到笑着从车站月台上跳下去的悲惨境地。
  她慢慢地变了。吸烟的样子变得急急忙忙的,咖啡也不喝完。隔着玻璃看行人的目光,也像是定在某一处。仿佛是在说,为什么只有你们这么快乐?麻子自己,说不定好几次也有这样的目光。每念及此,麻子就有一种莫名的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恐惧,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共鸣感。
  所以,星期四和她见面的时候,带着半安慰的心情,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她。麻子想要告诉她,不幸的不止是你,我也一样没有撑伞。只有那时,窗边女子才丢掉像是封闭在自己的麻烦里的目光,认真听着麻子的话。
  “你真是遇到很惨的事啊。”
  “好像抽到了下下签一样。”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把目光转向窗外。
   “大家都很幸福,而我……”
  然后,她说:“我到现在也没问过你的名字是吧?今后也不打算问。我也不想自报姓名。这样比较好。为了摆脱现在的困境……”
  麻子点点头,稍微放心了些。她脸部的曲线又恢复成了柔和的线条。
  第二天,和同时差不多的时候,她推开门进来。麻子向店长打了声招呼,要休息三十分钟。
  “因为过了五点就要忙了。”“好,知道了。”
  把一如往常的咖啡送到她桌上,麻子很自然地坐到她的对面。
  “咦,今天大大方方地偷懒也不要紧吗?”
  “是啊,因为也没什么客人。”
  因为昨天把什么都说开了,一时也没指望再说点什么。而且也找不到想对她说的话。但是麻子觉得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坐在咖啡店里有个伴是有必要的,说不定对于自己也是必要的。我们两人是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偶然坐在一起,为同一种病所折磨的病人。
  过了一天,靠近了看她的脸,疲劳的脸色隐隐地又深了一层,拿着烟的手也在发抖,虽然只是轻微地抖动,但已经是难以掩饰了。嘴角也时不时像被扯动似的微微抽动。
  “已经觉得讨厌了吧。”麻子把手放在桌上,轻轻探出身子,“我觉得你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如何?就算找不到工作,生活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曾经的社长情人不至于被身无分文地赶出去,看上去是有了一定的生活保障之后才分手的。
  但是,她却激动地摇着头:“不是钱的问题。我,不想被拉在后面,不想被世间遗弃。大家不都做得很好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呢!”
  “只是现在不太走运罢了。”
  “我一直都不走运。看样子到什么时候也是这样。为什么只有我遇到这么不幸的事……”话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目光转向了窗户那边。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人的视线吧。麻子也受了她的影响,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户的对面是延伸的地下通道。视野之内,许多人正横穿着走过,从右往左,从左往右。在人流的另一侧,站着个年轻男子,他左右晃着脑袋,像是要透过碍事的人群似的看着这边。
  是麻子认识的人。
  石川什么来着。石川……对了,淳史。是住在充隔壁的单身宿舍里的。去年秋天,去参加公司的聚会时,他和充负责同一家模拟店,系着围裙在做炒面。因为公司部门不同,并不经常见面,只是在咖啡室、食堂或者联欢会上见过。
  “是个身材高大却器量狭小的人,”充曾经这么说过,“因为以后会继承自己家的生意,现在进公司不过是武士修行。”
  但是,在公司里再怎么没交情,充和麻子婚约破裂的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个别说见面,就连视线也不想和他交集的人。但是淳史却一直盯着这边,麻子知道他已经注意到自己,只好回了个勉强的微笑。
  “你认识?”窗边女子低声问。语调阴沉,像是立刻会裂出缝来的嘶哑声音。麻子吃惊地转向她。
  “是……但只是个熟人。”
  窗边女子的脸上表情消失了,面部肌肉也变得僵硬起来,还咬着嘴唇。像是吐出什么东西似的,她突然开口了:“好啊,有男人了。”
  麻子瞪大了眼睛,甚至觉得会突然挨她的打。“不是那么回事……”麻子急忙摇头,交替看着眼前的女子和淳史。淳史一副不知怎么回事的表情,还那样站着。
  窗边女子越说越激动;“你自己很幸福,所以在心里偷偷笑我,不是吗?你的那些事全是编的,不是吗?”
  “不是的,我……”
  “你一开始就在愚弄我!”
  “不是的!那个人真的只是个熟人而已,我一点也不幸福!”
  麻子紧握双手。那女人却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懂了——麻子虽然想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却完全造成了反效果。
  好像没看见麻子的困境,淳史终于下定决心行动了。
  (就这样赶快走吧!)
  但,他却朝这边来了,朝着店门过来了。麻子站了起来。这种情况下,可不希望他进来。
  窗边女子飞快地舔了舔嘴唇。“喂,给介绍一下吧。”她尖声说,“告诉我他叫什么。他是哪儿的什么人。没关系吧,如果不过是个熟人的话。用不着故意装得很重要的样子。”
  淳史推开门,走进店里。窗边女子比麻子更快地站起来,一下子就到了淳史的身边,用欢快的语调说道:“您是她的朋友吗?”
  石川淳史虽然还没怎么弄清楚状况,但还是被她那股快活劲儿吸引了,很亲切地笑着,轻轻点点头。
  “是的。三浦小姐,好久不见了。”他对麻子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认错了。是出来买东西吗?和朋友在一起啊,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麻子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她只说出了“我,是在这儿上班”。
  “哦,是嘛。啊,系着围裙呢。我也真是的,一下子没注意到。还好吗?”
  淳史一副平静的表情。麻子斜眼看着紧挨他胳膊的那女人的表情,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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