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地下街的雨

作者:宫部美雪




  她朝着淳史的半边脸上带着笑,另外半边却狠狠地瞪着麻子。像是挂在眼角的视线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要是正在工作的话,那就不便多打扰了。”像是自作主张地解释麻子没答话的原因,淳史这么说着,慌慌张张地伸手到上衣口袋里,取出名片盒。
  “我现在已经辞职了,在父亲的手下做事。这个,是联系地址。因为是布料的物流公司,所以也做些百货公司的大拍卖之类的。可以的话……”
  他抽出的名片还没交到麻子手里,那女人忽然伸手拿走了。“也给我一张吧。可以吧?我是三浦小姐的朋友,森井曜子。请多关照。”
  麻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女人的嘴噼里啪啦地动着。淳史来回看着麻子和那女子,一脸的困惑,但笑容还是没消失。“当然了,请吧。”
  接着又取出了一张名片,这次直接塞到了麻子的手上。麻子拿着名片,却只盯着那女人的脸。
  终于,淳史大概是感觉到了不愉快的气氛,他生硬地对麻子说了声“再见”,微微躬身向那女子致意,然后离开了。
  麻子和那个女人——刚刚自称是森井曜子的女人——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知道了彼此的名字的同时,也就成了生来的仇敌。“没关系吧,”曜子说,“不过是个熟人,不是吗?”
  她拿起手提包,轻轻地把淳史的名片滑进去, “啪”的一声合上包。那手势好像是在说,哈,抓到你了。
  “他,感觉不错,是不是?”曜子别有深意地笑了,“感觉不错啊。”
  然后她拿起了账单。“请结账吧,招待小姐。”
  5
  这不正常。怎么想也觉得不正常。
  周末,麻子光想着森井曜子的事。虽然觉得不值得为她烦恼,但脑子里却总想着她的事。
  那种突变的态度是怎么搞的?还有那强烈的决心。在对麻子说“你不是有男人”时那恶毒的口吻。恶意的言辞。
  光是想想,身子都会发抖。
  麻子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的处境,渐渐与她亲近的。即便只是互不知名的交往——不,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互相吐露心声的。
  麻子因为与她相遇,才体会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自己撑伞的心情。与此同时,自己也感受到了帮助摔倒的人站起来的心情。我们是相似的人,都要加油啊!
  尽管如此,为什么就只因为点头之交的淳史对麻子笑着打个招呼,便会发生这种变化?对麻子而言,实在无法理解。只能认为是反常。
  在帮着准备晚饭的时候,麻子装出不是自己的事情的样子,把经过跟母亲说了。母亲说:“妈妈呢,小时候在战时疏散地,有次跌到水田里。”
  “啊?”
  “是和朋友两个人。那是很泥泞的田地,加上又不知道怎么走出来,几乎站不起来。但是,妈妈是格外干脆利落的人,总算快站起来了。但这么一来,一起摔下去的朋友就装出脚被泥陷住的样子,把妈妈的裤子一扯,结果妈妈又摔倒了。”
  妈妈把蔬菜扔进锅里,提高声音盖住油飞溅时的巨响,接着说道:
  “如果有两个人同时陷入相似的困境,麻子,只让你先摆脱出去这种事是决不会被对方原谅的。谁都是这样。”
  麻子垂下肩:“可是,她误会了。我也还没站起来啊。”
  “哎呀,你是在说你自己的事啊。”
  明明早就看穿了,还这么说。麻子瞪着母亲。
  “唉,这是常有的事啊,麻子。”
  可是,这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想通的事情。就算待在家里,也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到了星期天,麻子很怀念喧哗的人群,就出门到银座去了。虽然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但在街上溜达溜达,看看商店橱窗,渐渐地心情好了些,“森井曜子”那张脸也慢慢从眼前消失了。
  但是,在咖啡店休息的时候,又听见了那首歌。她说很喜欢的那首歌。
  
  Who is that boy?
  I need a quick identification
  Who’s that boy
  Here I go again
  Tell me what’s his name
  
  “如果是他的话,可能会爱我,”这句话使麻子的脊背禁不住阵阵发凉。
  星期一,她也一样来了。
  同样坐在窗边的位置。麻子尽量不靠近那边,她却做手势叫麻子过去,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表情很开朗。
  “什么时候下班?”
  “六点……”
  “太好了,那么下班后可以陪我去买东西吗?我想去买礼物。你既然认识他,那多少也知道他喜欢什么,是吧?帮帮我吧。”
  “你在说谁?”
  “哎呀,是石川君啊。昨天让他破费了,所以想买点什么回礼……”
  麻子瞪大了眼睛:“你见过他了?”
  “不行吗?”曜子点上烟,吸了一大口,“很开心啊。”
  接着,她又朝着麻子吐了口烟,像唱歌似的说:“可以吧?你和他不过认识而已。”
  曜子在店里一直等到麻子下班。麻子没法逃脱。
  没办法,只好两个人一起去买东西了。曜子在百货商店的男装部转悠了半天,最后选了领带,藏青底色上配着手绘的山茶图案。那种近似于深红的色彩和曜子口红的颜色很像。
  “送领带是表示‘我被你迷住了’的意思哦。”曜子笑着说。然后,她用针刺一般的眼神看着麻子,又补上一句:“但是,也含有‘敢背叛我,就用它勒死你’的意思。”
  那天晚上,麻子犹豫再三,还是按着石川淳史名片上的号码打了电话。
  其实她并没有这种义务。他也是个成年的男人了,实在无须多管闲事。尽管麻子并不打算这么做,但一想到最后他说不定会和那种莫名其妙的女人拉上关系,就坐立不安了。
  但是,没有人接电话。
  名片上是公司的号码,晚上没人接也是应该的。慌得连这都忘了,麻子生着自己的气,把电话挂上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淳史打电话过来了。
  “以前的员工名单不知放哪儿了,一直没办法联络你。”他说,“突然打电话给你,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正想和石川先生联系呢。” 麻子像是要扑过去一样急切地说。
  淳史的声音低下去了:“莫非是关于上次你在咖啡店的朋友的事?”
  “那个人不是我朋友!”麻子不假思索地大叫起来,“就是名字也是那个时候才刚知道的。石川先生,你星期天和她见面了?”
  “……嗯。”
  “是约会?”
  “是她来约我的……她说三浦小姐也来,三个人一起。所以我才毫不怀疑地去了。结果只有她一个人……”
  麻子一只手捂住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个过去有点问题的女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我,并不是想使坏或者造谣生事才这么说的。”
  “嗯,我知道。”淳史换了慎重的口气,“她是有点奇怪的感觉。有些纠缠不休的。”
  麻子想起了曜子 “啪”的一声合上包的样子。哈,抓到你了。
  “那个人给你买了礼物,作为你请她的回礼。你们约了再见面?”
  “就是明天。在新宿一家我常去的射击吧,约了七点钟。我本来拒绝了,但她说这次麻子小姐也会来,所以才答应下来。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才给你打电话。”
  “这是那女人的手段!相信她就糟了。我没订这种约会,甚至都没听说这件事。”
  “真的吗?”
  “是真的。那,告诉我那家射击吧在哪儿吧,我也去。”
  淳史作了简单易懂的说明。然而,这时麻子忽然改了主意。
  “哎呀,对不起。”
  “怎么?”
  “要是石川先生觉得和她交往也可以,那我可真是多管闲事了。”
  淳史小声笑了:“我要有这种想法,就不会给三浦小姐打电话了。老实说,我很为难。不但在我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来……按那种势头,说不定会直接找到我公司来。有点可怕。”
  那可不是“有点”啊。
  “对不起,让你卷进这种麻烦的事情里。”
  “没什么。不是三浦小姐的错。另外,你说她的过去有点问题,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石川先生,有没有和她谈起工作上的事?问过她以前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吗?”
  “啊,我问过的。她是怎么说的……”淳史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来了。麻子问出了公司的名字,是一家在东京都内做高级进口杂货生意的公司,她把这些都记下来了。
  “但是,你问这个干什么?啊,对了,如果问那边的话,应该可以多少知道一点她的事。”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我去问那家公司吧。”
  “我觉得要是男人,对方未必那么轻易地告诉我们。那种事情嘛。没关系,我去问吧。”
  麻子从 104 那儿问到了曜子工作过的公司的电话。星期二上午给那儿打了电话,是个女人接的。问起有关以前曾在那儿工作过的森井曜子的事,对方回答说不太清楚。
  “因为我好像是为了顶替她而被录用的。我不是社长,所以不太清楚。社长现在出去了,傍晚——大概六点半回来。”
  “人事主管呢?”
  对方奇怪地笑了起来:“这里是个像个人事务所的地方,社长一个人处理一切。”
  没办法,麻子去打工了。一个劲儿地注意钟点。
  今天,曜子没来。是因为已经抓住了淳史,没必要再见麻子了吗?
  准六点半,麻子用公共电话给那家公司打了电话。这次是个男人接的。
  “是社长先生吗?”
  好像秘书已经转告过了。“是白天的那位?”对方说,“想问森井曜子的事。她又干了什么?”
  麻子张口结舌了。
  “喂?”
  “您说又干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像是回应麻子的问话,社长深深叹了口气。
  “您是叫三浦麻子小姐吧?从森井曜子那儿,有关她辞职的经过,您是怎么听说的?”
  麻子把从曜子那儿听来的话说了。社长发出不愉快的声音笑了起来。“全部是胡说八道!”
  “啊?”
  “全是她编的。她是我的情人什么的,全是胡说。”
  “不过……这是问社长先生的话,被全盘否定也是当然的……”
  像是真的生气了,社长打断了麻子的话。
  “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对我而言,我只能说,这真是令人厌烦。别说我没打过她的主意,就连和她单独两人喝酒也没有过。明白了吗,那女人是在撒谎。为了成全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什么样的肮脏谎言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是我的情人啦,厌烦了就被我抛弃了啦。被人随随便便地到处乱说,我也非常地困扰。那只是她的一种妄想。”
  “妄想……”
  “是的。也可以说是被爱妄想症吧。我虽然完全没那种想法,她却固执地深信不疑。还曾经跑到我家逼我太太离开我。怎么看也是太异常了。所以才让她辞职的。”
  握着听筒的手好像渐渐失去了力气。
  (大家都这么幸福——为什么偏偏只有我遇到这么不幸的事?)
  “喂?你在听吗?”
  “是……”
  “给你个忠告。别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那是一种病,很危险。正经的恋爱如果复杂化了,处理起来也很麻烦的。何况,她啊,执着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爱情,一个人钻牛角尖。就算是我,也曾经差点被她刺伤。喂?你在听吗?”
  麻子已经不在听了,她扔下电话,冲出了电话亭。
  
  虽然是仔细解说过了,麻子却总也找不到那家射击吧。麻子背上流着汗,膝盖也在颤动。终于挣扎着捱到了地方,隔着玻璃看见淳史和曜子的脸的时候,她已是喘不过气来了。
  曜子灿烂地笑着,和他说着话,杯子也差不多空了。与之相反,淳史几乎没有笑容,也没碰杯子。他们靠着的柜台上,放着包装起来系上绸带的礼物。
  店里很挤。麻子从客人中间挤过去,靠近那两个人。她吐了口气,上前打招呼。
  “我迟到了,对不起。”
  曜子迅速转过头,笑容像粘住似的固定了。
  “等了很久吗?”麻子勉强露出笑容,放心似的松了口气。
  “没有。”淳史回答说。
  “为什么你在这儿?”曜子歪着嘴问道。麻子没有害怕。
  “咦,不是约好了三个人吗?”
  麻子直视着曜子的视线。她想自己绝对不能移开,一移开就输了,会难以收场的。
  曜子眨着眼,把视线转移到柜台的后面。
  “对不起,”麻子尽量平静地说,“我和石川先生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熟人而已。我对你撒谎了,很抱歉。所以请你不用多管他的事。我希望你别给我们添麻烦了。”
  曜子看着别的地方,说:“这个人,说我比你更好。”
  淳史摇着头:“我没说。”
  曜子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干剩下的,一个转身又朝向麻子。
  一瞬间,两人直勾勾地瞪着对方。曜子漫不经心地松开手,放开了杯子。麻子吃了一惊,缩回了脚。杯子就在她脚边摔得粉碎。别的客人都回过头来看。
  “混蛋!”丢下这句话,曜子冲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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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人,现在就站在麻子的面前。和那时一样的漂亮,脸上的表情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是柔和的线条。
  她也算是给麻子和淳史牵线的红娘。以她的事为契机,两人的关系迅速亲密起来了。
  还有那条领带。深红色山茶图案的领带。决不会忘记的。
  那时,在那家射击吧,只剩麻子和淳史两个人的时候,曾经商量过的。
  “这个,怎么办?要丢掉吗?”
  “但是,总觉得那个……”
  麻子说不出“那种东西,丢了吧”这样的话。即使曜子说了些病态的谎话,即使她是个反常的女人,她所说的寂寞却是真实的,和麻子心里所怀着的情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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