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白昼的边缘

作者:[阿联酋]阿卜杜.哈米德.艾哈迈德




  “鹰眼”是我从一个出租车司机口中得知的。那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晚上,他一边载着我穿行于雨后湿漉漉的反射着灯光的街道上,一边喋喋不休地与我攀谈:“你对‘鹰眼’印象如何?”当他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笑着对我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它会让你满意的。”
  海洋在我们右边渐渐浮现,像一条陷于泥淖中的巨鲸,不断地喷射出水汽,与雨点交杂碰撞。经过一个转角时,我又听到司机说:“这是一个刚造好的清真寺,一个富人造的。”话音刚落,他就停了车,打开车窗指着那建筑物说:“就是这儿……好地方呀!”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夜里和第二天早上,我的心中还闪耀着玛利亚的额头,然而,第二天夜晚却被笼罩在那个谎言制造者——奈比莱——的欺骗之中,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次巨大的碰撞,在隆隆的回声中粉碎了,崩裂了,就像我进入的那个大厅,不断地发出破裂的回响,灯光如黄昏般黯淡,声和光交融的盛会将五光十色的人群和舞动着的身躯幻化成飞速旋转的木偶。椅子散乱地躺在酒架周围,架子上的各式玻璃瓶、酒杯、罐子和烟灰缸与木偶们冰冷的悲伤一样耀眼。他们的灵魂早已被污染,浸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泛滥的忧愁和低俗的快乐。人们的躯体因纷繁芜杂的痛苦而浮肿不堪,企图借这寒夜的恣意狂欢来扑灭对生计艰难而产生的种种忧虑。浮肿身体的呻吟和着喧嚷的人声和悲伤的细菌震颤着这个地方,糅合成欢叫声和空洞的回响声。女孩们一直跳呀跳呀,浑圆的乳房在她们的衬衣下不停地抖动,仿佛野鸽的雏鸟在凛冽的寒冬中颤抖。“要一杯啤酒吧,然后找一个喜欢的姑娘一起跳舞。”一个小伙子凑近我悄悄地说,然后端着一个放满空玻璃杯的铜盘转身离开了。
  玛利亚在明媚阳光里不停地写着、记着。我走过去,和她交换了关于一些问题的评论,她问:“你是外地人吗?”于是我们交谈起来,一直聊了很久。她的脸平凡无奇,虽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却蕴藏着绝色美貌。让我用几句简单的言语来描绘一下吧:黑色的头发如马尾般紧束于脑后,露出晴空万里般宽广的额头,还有一点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双漆黑的眼睛,每当她从一个话题转换到另一个话题时,那里就会闪现出智慧的灵光。在我们轻松愉快的交谈中,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诱人:“我选择了这个方向,因此我要观察研究它的产品,了解它们是怎样生产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知道‘鹰眼’这个地方吗?昨天我就在那里。”她就像一只遇见凶猛的秃鹰而惊慌逃窜的鸽子,竭力维持着原有的仪态,语气严肃地说:“你们到这里来,脑子里想的却只有‘鹰眼’吗?”就像以前我跟奈比莱提起时她的不屑一顾一样,玛利亚冷冷地说:“我可不会到那种地方去,我害怕在那儿丢脸出丑。我还是比较喜欢高雅一些的地方,比如 × × 旅馆什么的……”震颤的音乐声仍在轰鸣,女性的身体触碰着我,令我难受。“鹰眼”,那个灵魂与肉体燃烧的地方,在黑夜的尽头化作了荒蛮之地上的灰烬。在那里,麻雀偷偷地走近狼群,乞求狼咬断它们的脖子,吮吸它们的鲜血,生吞它们的肉体,直到舔舐它们的骨头。麻雀们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和幻想破灭的痛苦,殷切地渴望着陷阱的到来,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毁灭。“今晚把我带上吧……”一阵香味向我的鼻子袭来,是她常用的香水味道。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说:“带上我吧,我的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我要给她买牛奶呢。”她在痛苦中跳起舞来,眼眶中涌动的泪水沾湿了蓝色的眼影,弄脏了眼睑,仿佛在某个既定的历史时刻便要夺眶而出,幻化成行将消亡的海市蜃楼。在希望被震颤破灭的漆黑夜晚,但愿时间是地球上最后流淌的东西,世界还是一片青草茂盛,在第一夜与第二夜的边际突然崩塌。随后在灰烬与废墟之中,一匹白马奇迹般地重获生命,充满了青春的火焰,带着如眼前玛利亚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神情,在旷野中,在耀眼的阳光下奔向终点,忘却了幻影,在恍惚中将“鹰眼”远远地抛在了脑后。我感觉玛利亚就是这样的。当然,那是在她那折磨人的玩笑过去之后,她把她的小笔记本放进了绿色的书包,又说道:“不管怎样,欢迎你,朋友。”当我们一起走在充斥着钢铁工业制品、衣服、食品等其他商品的展厅中时,我对她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娱乐消遣,我是一名记者,这次我的任务与展览会有关。”河堤上有许多巴黎的妇女在喧闹,还有的走在大街上,她们在满是衣服和香水的商店橱窗前贪婪地驻足,那如饥似渴的眼神,像乞丐盯上了行人,又像麻雀发现了猎物……
  玛利亚放慢脚步,走进每一个展厅,仔细地观察展品的每一个细节,然后我们一边谈论报纸、学校、展会,她一边向我作着评价。“我完全知道你认识经济主编。”她很有信心地说,“我想写关于经济模式的论文,我对这个课题很有兴趣,我已选择它作为我写作的素材。”然后她又毫不犹豫地扯到其他事情上,“我认为其中一定有能治愈全人类的东西。”于是我俩都笑了起来,玛利亚笑得很厉害。她的笑声使人联想起充满欢乐的清新田野,那儿有飞舞的蝴蝶,飘逸的百合,翱翔的海鸥,美丽的月亮。她谈话时总是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自信,每当我流露出惊奇的神色或对她报以掌声的时候,她就露出聪慧的笑容,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以异乎寻常的热情思索我行为的动机,然后又以无与伦比的自信确定我惊奇或腼腆的原因,那种腼腆就像奈比莱在介绍她母亲时我突然感受到的那样,那时我疲惫的双眼正与满脸倦容的老妇人四目相对。
  玛利亚与奈比莱不同,奈比莱犹如古老的美丽女神像,散发着璀璨的光芒,那种光芒使我十分渴望待在奈比莱的身边。现在我正待在奈比莱的家中,她坐在一张长长的木椅上,我们面前摆放着如东方神话中出现的各种饮料和食品。奈比莱已向我介绍了她的母亲,后来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女孩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向我们爬来,奈比莱说:“这是我的女
  儿……她像我一样美丽,不是吗?”小女孩大声地叫唤着,奈比莱开玩笑似的对她说:“小甜心,这是爸爸,你难道不认识他了吗?”接着她把孩子送到房间里,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不作声?……你要大麻烟吗?”
  录音机不停地转动,深情的歌曲像海浪拍打着海岸,一波接着一波,片刻的宁静之后又是浪潮澎湃,我说:“不用了……我不抽烟,我只喜欢这音乐。”其实我的内心并不安静,我正忙于收拾这些思想的碎片,企图从中整理出某种联系,不然它们在睡梦的漆黑中就要遗失了。我在沉默中转动着脑袋,奈比莱说:“也好,那我们喝东西就够了。”接着,她站起来开始跳舞,她的身材修长,衣服已遮盖不了她雪白的身体,内衣若隐若现。随着流畅的音乐,她轻柔地摆动着身体,一边微笑,一边喃喃自语。她的双眼充满了诱惑,围绕在周围的黑眼圈像刚毅的轮廓,又像是精致的描画,令双眼变得更加炙热,她用手将头发拢了起来,淡褐色的腋下露出了稀疏的腋毛,接着又将它放下来,丝般的秀发如瀑布一般泻在肩上,遮住了裸露的背部。她坐下来把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像“鹰眼”里的女人那样说:“带我走吧。”
  第二天,我和奈比莱呆在她的家里,逐渐退去的宿夜后的疲惫又重新向我袭来,重重地压迫着我,仿佛苦痛中的黑夜,更加的厚重与黏稠。奈比莱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她那没有结局的故事,对时间和其他事物的感知像密密麻麻爬行着的蚁群,慢慢渗入我的肌体,驱使着我走进旅馆。自从我们相遇以来,奈比莱不停讲述的就只有这些谎言,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一开始,她说她住在另一个城市,父亲是一名大军官,她来到这里是为了看她离异了的母亲,过一会儿,酒足舞歇,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俩,她又说自己是独自生活在外的富人的妻子,明天就要启程去看他。在最后的那一夜里,她跳了很多舞,汗珠在皮肤上闪闪发光,她坐在那里哭泣,许久之后,她开始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说话,发黑的双眼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阴郁:“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穿上华丽的衣服,假装优雅,举止得体,我就会是一个富家女。”在断断续续的哭喊之后,她又接着说:“这里的什么都贵,我应该变得和社会上那些妇女们一样富裕。”她不停地抽泣,又抽了很多烟,突然她安静了下来,大笑着说:“我们不想这个了,今晚就让我们好好地开心一下吧。”录音机又开始转动起来,她说:“祝你健康!”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