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白昼的边缘

作者:[阿联酋]阿卜杜.哈米德.艾哈迈德




  在展览会的门口,玛利亚说:“但愿你能看到城里的每一样东西。你知道这种展览会每年举办一次。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吸引美元投资。”我没有说话,继续听她说完。她笑道:“你走之前我能再见到你吗?”当我把地址递给她的时候,我触碰到了她柔软的双手,感觉到了那双小手的温度。她的双眼朝海那边望去,说:“看,那是我父亲工作的码头,我会去那里等他,下班之后陪他一起回家,”“我应该早早就去的,因为我家在城外,东边。”我陪她走到码头,直到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才转身离去。寒风骤起,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在满是汽车、行人和乞丐的街上,我走着,任凭雨水打湿了我的脑袋,让它浇灭我脑中灼热的困顿之火。
  我慢慢地走着,仿佛此刻根本没有下雨,在这个雨中的城市里只有我孤身一人。这个喧嚣的城市容纳了各种人群,乞丐,穷人,学生,妓女,实业家,党派人士,它拥有自己的建筑,就像一座建在火山口的危城,一旦完成了为人制造欢乐的使命,火山将随之爆发,它才不管妇女和衣衫褴褛的穷人眼中是否还有令人痛楚的悲哀。这场雨将我带到了这个旅馆,也就是遇见奈比莱的地方,她坐在那里,威严不可侵犯,仿佛一位女皇,头戴光荣的皇冠,享有这片熊熊烈火中的废墟城市。而如今她披着与谎言、毁灭混杂的夜色翩翩起舞,不同于“鹰眼”里的女子,也不像那样拥有闪烁美丽的神奇之光的眼睛。那样的光芒是城市周边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他们从悲伤的夜晚里抽出千丝万缕来编织希望的明天,相信那时太阳将在无尽的地平线上大放光芒。奈比莱一会儿跳舞,一会儿停下抽烟,不时地冒出一阵自言自语,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癫狂之中。“是的……我应该变得和富有的人们一样。”她嫉妒地说着,然而最终又不得不屈服,“或者我本该成为一贫如
  洗……这太可怕了。”她在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咕哝着,“我承认你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我姐妹的孩子。”
  夜里梦境中的话语仍飘荡在我的脑际,睡意不断地侵袭着清醒的神志,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沉默着,不再关心她那诸多真假难辨的故事和经历,时不时地打个盹,以抵御失眠带来的劳累。她脱了衣服又回来,说:“明天我要出远门,去追随我那富有的丈夫,”她摘下了金耳环后把自己埋进了床里,接着说道:“我丈夫有两幢楼,其中一幢是在我名下。”她向我倚了过来,身上混合着烟草、酒精和逝去的夜晚的味道,她的身体触摸着我的身体,但感觉却像是一块浸了水的木头。有一阵子我已被瞌睡的浪潮淹没,隐约地听到她在哭泣,在我即将入睡之际,她恸哭着说:“我父亲已经瘫痪,我必须为我的妹妹支付学费……”她陷入了悲伤的谷底,继续哭诉。“他们所有的人都欺骗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甚至是那些党派人士,只有死亡才有希望。”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床上了,整个房间沉浸在黑暗中,客厅里舒缓的音乐与黎明的微风一起翩翩起舞,奈比莱已经在那里了,对我说:“早上好,昨晚我太累了。”她把头发束在脑后。“希望短暂的小睡能让你得到休息。”接着我又听到她说,“片刻的休息,然后白昼来临……事情总是这样。也许我昨晚唠叨得很吧,请原谅我吧,我的烦恼太多,我该怎么办……”这时候,奈比莱在我的眼里竟陌生得像她讲述的故事那样,然而却更普通平凡了。这个昨晚徜徉于旅馆酒店的女人仿佛戴着一张面具,面具背后,是一个完全有能力看清自己的消亡,并在堕落与上升间不断徘徊的女人,与她所在的城市一样空洞得不真实。经过短暂仓促的休息之后,我感到了轻松与安宁。“不管怎样,我要感谢你……片刻的休息然后白昼来临……事物总是这样发展。”我对她说,“我要走了,中午我就要出发离开了。”
  在门口,她向我轻轻地诉说,未加装扮的脸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惨白,牙齿染上了黄色,布满黑圈的双眼暗淡失去了神采,她的声音不再如窃窃私语般轻柔,双唇不再如玫瑰般红艳,她再也不是那位古老的女神了,而是在猛烈的风口被摧残而死的女子,坠落于堆满腐坏尸体的谷底。她的悲伤与众不同,她的痛楚强烈而具有攻击性。她没有真实的内心,也没有真实的面目。在我看来,她的肉体和流淌在体内的鲜血以及日日不同的多变外貌都不属于她,而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她用这些来遮掩剥去真实自我外衣后的赤裸裸的身躯。在这个早晨,她就是这样呈现在我面前的。“我需要另外 1000 个迪尔汗①交给房东,就是昨天你看到的那个老女人。”
  这是她诸多谎言中的又一个故事还是另一个事实?这已经不再重要了,总之,她就是漫长而又痛苦的黑夜中的一名女谎言家,抑或是一个披着女性外衣的幻影,在梦境的骗局和卑贱的恐惧中被击得粉碎。当狂风骤起、大雨滂沱时,脂粉、霓虹、艳装都已褪尽,原野中的茉莉花被炸得粉碎,这个城市就将她的丑陋暴露无遗,黑夜降临白昼的边缘,白昼渐渐退出它的轨道,进入了另一个崭新的充满阳光与和谐生命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玛利亚满怀信心地在黑夜中坚定追求的世界,也是奈比莱——她曾将迪尔汗塞入内衣,带着欺骗的微笑对我说“下午我要去女子美发厅,晚上我能见到你吗?我将会待在那里……”——所向往追求却屡遭挫折与失败的世界。我站在通向大街的台阶上,清冽的晨风迎面吹来,一切事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街上已经一片喧嚣。在略带苦涩的遗憾中,我暗自忖度,奈比莱的真实经历是什么,她所说的诸多故事中有一个是真实的吗,她所编织的谎言中有真实存在吗,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真实姓名。记得昨晚她跳了好一阵舞,然后说:“我的名字是法蒂莱,不是奈比莱。”她灌下一大杯酒,从手提袋中掏出一张名片,又说道,“看……这才是我的全名……法蒂莱……”但很快,我就把这些回忆都逐出脑海了,因为除了眼前这个洒满阳光的全新的早晨、衣着褴褛的乞丐和难以抵御的疲劳之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了。他们已经像往常一样随着太阳的初生开始上街乞讨,黄昏又将重新回到出发的地点,卑微的眼睛中深藏着永恒的悲伤;而我的疲劳也已将身体折磨得如一团紧绷的神经。不久前,我也是带着这样的疲倦,收拾好文件、衣服和其他物件,站在旅馆房间的窗边,在清醒与恍惚的边缘俯瞰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夜,那一刻,我异乎寻常地失去了一切知觉,痛苦也罢,欢乐也罢,只觉得时间无限延伸,自己仿佛是汹涌的历史海洋中一根白色桅杆。那一时刻使人感受到人类生存的真正意义,更捕捉到隐藏于那些憔悴的眼睛之后的秘密。整个城市就是一场充满着妇女欢叫的回声和霓虹灯广告牌反射灯光的盛大宴会。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决非在梦境或恍惚之中。那边,码头沉浸在一片宁静的银色海洋中,警笛鸣响声、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夹带着回声一阵阵地传来,行色匆匆的人们在你追我赶中融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条,仿佛河床上流淌着的白链般的小溪,急于汇入其他更大的支流中。那里搬运工们昂扬的呐喊声划破了清晨原本寂静的天空,行李箱被前拥后挤地扛上了被海浪冲刷的码头,之后便一下子被海水永远地吞没了。城市上方蔚蓝的晴空中出现了一朵白云,它仿佛尽情地笑着,就像昨天闪耀在人群中的玛利亚的额头今天化作了日光中的这朵白云,飘过这座人声鼎沸、警笛轰鸣、让我毫无睡意的城市。我又回忆起,她穿着校服,认真地做着考察笔记,一双渴求真理的眼睛不时闪出智慧的光芒。昨天我们分别的时刻,她说:“记着……你所看到的事物并非都是正确的,当雨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刷殆尽,即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也会显得多么丑陋啊!”她微笑着说:“明天我将尽力赶来送你,万一我没来,请原谅我,也许我会很忙。”说完,她转身走向港口。
  之后,我已经在逐渐升空的飞机中了,摆脱了睡意的双眼望着机舱外渐渐远去的城市,它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也许某一天它也将走向毁灭,如同许多别的城市一样。从空中俯瞰,所有的城市已没什么区别,只有眼下这座城市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不清,直到最终成为一个亮点,像初升太阳下的一颗星星,又像城市上空飘浮的那一片白云。我依然能够看见它,一如玛利亚的额头,她曾经用那么多成人世界中的苦涩问题向我发难。如今,失败、痛苦与羞愧同时向我袭来,这样的失败与奈比莱——那个徘徊在堕落与高尚之间的女子——的失败已没有什么区别了,也许她渴望一片像我眼前一样的阳光,可是这片阳光从玛利亚消失在码头人群中的那一刻起已经不复存在了。在那以后,只有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在车水马龙,充满行人、店铺、妇女和乞丐的街道上,我移动着我的躯体走向旅馆,酒吧的中央坐着奈比莱。在玛利亚之后我所认识的无非是稍纵即逝的美丽幻影,或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境,它们不断地嘲弄着我难得清醒时的想象力,然后在每天的谎言中烟消云散,一如奈比莱消失崩溃于“鹰眼”中那样。我把自己埋进飞机的座椅里,脑中不断地闪现着这些情景,飞机载着我翱翔,穿行于广袤无垠的太空中,城市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在窗边。于是,宇宙间空无一物,只有那曾经飘浮在城市上空的白云,跨越了梦境与现实间的距离。
  
  ① 从上下文看,应指古埃及掌管爱与美之女神伊西斯。
  ① 阿联酋货币,1 迪尔汗约合 0.272 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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