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白昼的边缘

作者:[阿联酋]阿卜杜.哈米德.艾哈迈德




  阿卜杜·哈米德·艾哈迈德(1944—),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作家,是该国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奠基人之一,其作品观点明确,立场分明,注意表现对劳动人民的同情,真实地反映了阿联酋的当代社会风貌。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汽车司机之死》(1972年)、短篇小说集《我们爱》(1979年)、《栅栏》(1982年)、《河在流》(1984年)、《新娘的头》(1987年)和中篇小说《火炭》(1980年)等。
  
  周放
  
  突然间大雨倾盆,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两旁店铺林立,行人中有妇女,也有乞丐。我疲倦极了,睡意不断侵袭我因憔悴而焦灼的双眼,像无数的蚂蚁慢慢爬满我疲惫的身体。在将睡未睡之际,你会发现自己正处于虚无之境或接近无底深渊的边缘。我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中,对时间的流逝和周围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瓢泼的雨水抽打着我的脸,淋湿了我的头发,我却毫无知觉。我拖着尸体般的躯壳盲目地随着人流移动,盘旋在脑中的只有一个景象——玛利亚的额头,它给这天的黄昏带来光明,带来石榴花、水仙花和长寿花盛开的美丽田野,它像飞舞在广袤空间中的一只蝴蝶,经历黑暗的冬天之后,带来春的喜讯。
  雨越下越大,乞丐们四散而去,或蜷缩在破烂不堪的衣服里,或躲入店铺的遮雨篷下,不忘伸向路人乞讨的双手里,除了雨点之外,一无所获。妇女们纷纷加快脚步,汽车仍继续奔驰在大街上,车轮声夹杂着人群的喧嚷与倾泻如注的大雨声,一同在街上鸣响。而我,一如平常地漫步在街上,仿佛此刻根本没有下雨,仿佛这座睡卧在雨水边缘的城市中只有我孤身一人。高耸的楼房和旅馆俯视着汽车呼啸而过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身着不同服饰,神色各异,有的和善,有的严肃,有的微笑,有的愁苦。我就这样被卷入了喧嚣混沌的尘世深处,那里充满纷繁狂乱的节奏和无可名状的暧昧。此刻,你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群浑身散发着紫罗兰和茉莉花香气的女人的包围之中,她们正是你心中溃烂的悲伤细菌和夜行猛兽的可口大餐。我面对着旅店的大门,感受到里边跳动的灯光和欢乐的气氛。我几乎将自己抛进了大门,这里有温暖的空气、宜人的湿度、美丽的异国女子和她们飘散的发香,还有散发着刮胡水味道的优雅绅士的脸庞,这一切足以使你将街上的情形抛于脑后。这儿仿佛是远离尘嚣的另一个世界,是浑浊湖泊中央的一个富庶的小岛,遍布着杂乱无章的青草和水绵。
  奈比莱——这就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名字——正坐在酒馆的中央,面前是一张小方桌和一把空着的椅子。微暗的灯光下,葡萄酒在幽雅的高脚杯中泛着点点红光。我要了一杯酒,开始回忆起三天内经历的事情。
  头一天,我来到了这座城市。它与传闻中的并不一样,仿佛被抹上了一层美丽的金粉,带着某种神话般的色彩,如同只有在梦境中和神游时才能看到的世界,充满了相生相克的矛盾和被遗忘的秘密。 第二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我可将它描述为经历了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挫折和失败的沉重打击后产生的实实在在的痛心,犹如在平静的地球内部咆哮的岩浆,突然冲破地壳,将火光洒在一片废墟之上。乞丐、儿童和农妇的眼中透射出悲愁的光芒,在你心里埋下苦涩的种子,燃起悲伤的烈火。在这种淡淡的痛苦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直到时机成熟才公之于众。这样深邃的眼睛蕴涵着秘密,让人无法直视。有一种特殊的淡淡的快乐在眼中跳动,如同泉水在源头喷涌时的窃窃私语,在蒙上忧伤迷雾的眼中透出欢乐。这些原本因乞讨无望而憔悴无神的眼睛,怎么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呢?我始终不能明白。
  有一个时刻,如同凝聚光线的水晶焦点,深深镌刻于历史,犹如灰暗的时间长河里漂流的白色桅杆。在这一神奇的时刻,你明白了那一双双自卑的双眼后的巨大秘密。这些眼睛期盼着每个平凡的黎明,然后出发,沿街乞讨,又在每个夜晚来临前夕回到出发的地方,就像美食家到城市的近郊寻觅牲口的栏圈一般。这一天因为有了玛利亚而变得特别美丽。第二天夜里,奈比莱坐在酒馆的中央,带着名门闺秀般的高贵娇羞,像掌管爱与美的女神①的古老雕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似乎她的丈夫或朋友去了洗手间而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等待,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沉浸于高雅、甜蜜的神情中。在昏昏欲睡之际,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自戴桂冠的女皇,掌管着那些烈火中的废墟。我偷偷地望着她,感到缤纷大地虽有田野、树林、河流、飞鸟和放下锄头唱着清晨赞歌的农民,但她比旭日照耀下的这一切还要灿烂、甜美。
  她是那样妙不可言,夜色已然淡去,曾经消逝的感觉又慢慢复苏,冲击着已清醒的头脑。尽管如此,她还是令我难以描绘。她的嘴唇丰满,玛瑙般深红,牙齿闪耀着栀子花般洁白的光芒。从她口中流出喃喃之语,犹如一曲轻柔而平缓的音乐飘荡在整个幽暗的房间里——这就是奈比莱的音乐。她随着这种音乐的节奏不时地晃动着脑袋、摇摆着双手,并带着一种合乎场合的警觉和仔细,留神地左顾右盼;而同样在这一时刻,这个城市的妇女正在疯狂的娱乐场所——其实那些也是我想要去的地方——纵情逍遥。而我的内心也就这样在美妙与折磨中煎熬着。
  她那令人敬畏的脸和那双自信的眼睛表达了对肮脏场所与丑陋时光的震惊,同时又流露出对那些饱受歧视、凌辱的眼睛的灰心沮丧。但愿我的幻想不再徘徊于清醒和睡意之间,但愿我难以描绘的梦境并不真实,但愿奈比莱是众多折磨人的骗子中的一个。然而那时,我却受幻觉的驱使向她走去,我指着她面前的空座问道:“我可以坐下吗?”她立刻就做出了回答。她的双唇颤动着迷人的微笑,那似睡似醒的眼睛浮现出朦胧的云雾。也许由于熬夜的缘故,我身体中的火焰被撩拨起来,只有像奈比莱这样的女子才能用水将它浇灭。那团火焰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将我推向她,仿佛片刻之间,这个城市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脱胎换骨似地崩裂。“请吧。”奈比莱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于是在相处的头十分钟里,我们毫无顾忌地谈论着各种话题。我第一次失去理智地问她“你和我一块儿走吗?”她毫无做作,十分简单、礼貌地回应道:“那么你和我一起去我家吧……”奈比莱竟如此坦然,这使我第一次感到无比震惊,仿佛一具染有病菌的尸体突然间摔倒在我面前。她跟在我身后,用诱人的眼光偷偷看我:“我害怕旅店的保安。”然而她看到了我诧异的神情,又说道,“不过这样,我们会更安全的。”后来,当我们一起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时候,她问我:“你喜欢我们的国家吗?”我不假思索地说:“太令人震撼,太漂亮了!”过了片刻,我又说:“不过也令人伤感。”
  雨停了,街道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店铺也开始打烊;乞丐们溜进了在暮色中渐渐暗去的后巷,涌向城市的中心和属于他们的底层世界。过往的车灯和街道两旁的路灯不断地将光亮射进车窗,将奈比莱的脸照得闪亮,我不时地望着她,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在这么短暂的相遇之后,甚至连自己还未弄清奈比莱是谁的情况下,就决定和她一起回家了呢?在出租车最后停下之前,我又望了一眼这座城市,它正渐渐屈从于另一种“日光”照耀下的夜晚。之后,我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它在醒醒睡睡之间已经变得断断续续、混乱不堪了。直到我听到她的呼唤声:“请吧……我们到了。”我们登上阶梯,面前的木门打开了,我又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犹如古老的东方音乐般在我耳边响起。“这是我的母亲。”“幸会!”我向老妇人伸出手去,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我发现这个老妇人满脸倦容,眼睛周围泛着黑晕,纵横交错的皱纹布满了她早已褪色的皮肤。我突然害羞起来,好在这种情绪立刻被奈比莱的声音驱散了。“请进……这里是客厅。”
  客厅的地上铺着一条陈旧的、绘着东方点彩图案的礼拜毯,毯子上放着一张木雕的小方桌,周围摆放着几把大木椅,椅子上铺着印有玫瑰花图案的枣色天鹅绒靠垫。墙上挂着一幅图画,画的是河流及一片小树林,画中央是一个西方捕鸟者,带着他的猎狗、马和步枪。客厅中还散乱着其他一些什物。然而,整个客厅乃至整个家的凌乱无序都无法使我摆脱这样一种感觉:虽然这里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像个家,虽然奈比莱介绍了她的“母亲”,但它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家。奈比莱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奇怪而令人费解,她与那个闪耀着真理之光的玛利亚是多么的不同:玛利亚总是站在普照整个城市的日光之中,额头纯洁又明亮——我是在第二天匆匆赶去那个贸易展厅时见到她的。那天,我穿了一件极其普通的衣服以摆脱乞丐的注意,因为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们能一下子嗅出哪些人是游客。玛利亚则穿着校服,她认真细致地观察着每一件展品,并在手里的小本上记下她的评论。在我看来,她与那些歇斯底里的疯狂场所和物欲横流的豪华旅馆中的世界是那么格格不入。她不同于“鹰眼”旅馆里的年轻姑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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