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养老金发放日

作者:[澳大利亚]阿尔奇·韦勒 作 周小进 译




  每天晚上回到家,他都要努力向他年轻的妻子讲述这开心的一天,就像以前有一次,在那很远很远的、红色旋涡一般的“梦幻时代”,他成功地狩猎回来,兴致勃勃地向他的年轻女人讲述他狩猎的经历。但是他无法向只有一半部族血统的人讲述,一开始他很高兴,磕磕巴巴地说着,过了一会儿,他就闭口不言了,只是怔怔地盯着炉火。想起当天发生的事情,他会面露微笑,那些故事从他眼中溢出来,偎依在炉子里的煤块中,这样第二天晚上他又可以看到它们。
  梦啊,梦。
  某一年,他年轻的妻子在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去世了。
  她所有的亲戚都到南方来参加葬礼。他们坐成一圈交谈着、回忆着,交流最新的消息。然后他们都回到破旧的小汽车和卡车上,走了。
  现在他只有雨了,因为雨,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整个世界都冷飕飕的。他以前喜欢雨,可以在绵绵细雨中站上几个小时,让浓密的黑云中藏的秘密浸入他的灵魂。但那天他恨雨,因为雨还在那儿,可他小巧文静的妻子已经死了。
  他只有雨——还有他的眼泪。他所有的秘密,以及这个混血儿女孩教他的爱,化成泪水从他疑惑的眼中落下。
  失去妻子之后,他终日酩酊大醉,他和他的女孩曾经引以为荣的房子也被他毁了。他还到努嘎赫部族中和他们吵了一场。
  他虽然上了年纪,可他愤怒的大拳头还是把三个人送进了医院。他被关进了监狱。
  第二天,老板把他保释出来了。阳光灼人,他走在泥泞的街上,每个人都瞪着他,他闯了祸,让大家震惊、憎恶。他像一条大狗一样紧跟在老板身后。
  这样,他连尊严也没有了。他放弃了。
  他在商店里又工作了几年。每次一想起女人,他就出去把自己灌醉。他住在丛林中的一个小棚子里,没人能找到他。
  一天,他出去打猎的时候,社区福利局的人带走了他的孩子。最小的还是个婴儿,当时老板的太太海恩斯夫人正在照顾,所以留了下来。其他的,都被带走了。
  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
  他年纪太大,不再去剪羊毛了。他浑身堆满了赘肉,像名人的塑像上落满了鸟粪,逐渐发绿。
  以前他可以和白人并肩剪羊毛,因而获得了某种尊严;现在他可以和白人并肩喝酒,获得另一种尊严。他们现在都成了兄弟——大家一起买醉。
  他走了,游荡去了。
  他的记忆中有无数由锡皮和石棉搭建的集镇:冷漠的白皮肤人,哀怨的褐皮肤人。他记得拥挤的旅馆,争吵,入睡,醉倒在肮脏的阴沟里或者某棵树下。他还在一个表演团里尝试过拳击。但很快他就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他的躯体就在倒下去的地方朽坏,笑声钻入体内,如同繁忙的蚁群。
  
  男孩子们拖着懒懒的脚步走过,他们没有目标。香烟挂在薄薄的嘴唇上,好像阴茎,以证明他们是男人。
  老人本想问他们讨根烟抽,但他今天喝了酒,舌头好像变大了。他嘴里只流出一线细细的口水,挂在乱蓬蓬的灰白色胡子上。
  邪恶在男孩子们的黑色眼睛中跳跃。他们大摇大摆、大呼小叫,大声地笑着。他们的谈话和笑声落在莫顿湾无花果树的手指间,然后会掉下来,和酸臭的、黏糊糊的无花果一起腐烂。但这帮男孩子是不知道的。
  其中两个从这帮狡猾的黑男孩中走开,来到他身旁,蹲了下来。
  “你好啊,你这个愚蠢的老黑鬼。这个时候还待在这个破地方,呃?喂,老家伙,想不想跟我们说说你当年怎么成了州拳击手,啊?”
  “看他那儿有酒呢,吉米!”
  “啊?他都人事不知啦。”
  “喂,醒醒,斯诺曼!巫师来抓你啦,你这个老杀人犯。”
  “老天爷,他身上可真臭!”
  他们大笑。
  他微笑着,一脸茫然,又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们在嘲笑他。要是以前,他会跳将起来,把这帮人一个个全碾碎。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不记得。
  他们灵活的黑色手指从他身上掏走了二十块。他们总是这样,每个养老金发放日。以前他们害怕他的力量,现在他们笑话他、偷他的钱。他没有亲人照顾。只有他自己。
  他坐在树下,四周都是空酒瓶。他摇摇晃晃走到水龙头边,撞上了两个女孩,她们尖叫一声,然后又兴奋地叫喊起来。
  “斯诺伊喝醉啦!”她们叫道。
  以前,她们肯定得尊重他、崇拜他,因为他告诉她们部族的法则和生活方式。
  以前。
  现在她们没有部族,而他也没什么生活方式好说。
  他在一只瓶子里装上半瓶水,然后把最后的甲基化酒精倒了进去。他坐在那儿喝着酒。一个人。
  他在一旁看着。一群群的人聚在一起。人们从这个人群晃到那个人群,或者摇摇晃晃朝对面的旅馆走,然后在角落里等着。部族开始游荡。他们踉踉跄跄走向砖砌的厕所,都和他一样孤独。他们紧紧依附在紧密的人群周围,传递着酒和闲话。
  在冷风中,酒热了,话也激烈起来。
  男孩子们脱下衬衫,打一场解决刚才的争吵,女人们有的加入战团,有的在一旁怂恿。
  人们赌积注牌、抛硬币或者打扑克。有人赢了,有人输了,几乎所有人都醉了。
  每个人都回家了,回到家所在的地方。
  他还在那儿。
  天空更暗、更闷了。接着下起雨来。
  先是闪电在空中劈啪作响,雷声在天上滚动、咆哮,好像小狗在羊绒般的云层中嬉闹。闪电在空中跳来跳去,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然后不见了。一开始雨点大而慢,后来变得又密又急。
  他还是坐在那儿,慢慢喝完了酒,渴望有根烟抽。他突然呕吐了,用所有养老金发放日领的钱买来的酒,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吐在衣服上、脸上、裤子上。
  该睡觉了。
  老土著躺在树下,树也帮不了他,因为树也老了,只有几片嫩绿的叶子。树和人都淋湿了,不过树和人都不太在乎。
  真冷。雨一条条从他脸上、身上流下来。冲掉了他身上的呕吐物,像轻柔的手。雨声劈劈啪啪,偶尔夹杂着几声短促而急迫的咳嗽。
  清早,警方的巡逻车发现了他。他们像园丁一样,寻到几棵野草,连根拔起来,然后扔进车厢里。
  他的雨带着他离开了无用的、耗尽的生活。也许带他回到了他曾理解的“梦幻时代”。
  在下一个养老金发放日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位老旺基族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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