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死者之书

作者:佚名




  母亲用手指重重地击打着话筒,震得我右耳轻微地疼痛。
  “告诉我,你在哪儿?”她说,“再等两个小时,如果他还不回来,打电话给我,我赶过去。”
  我拨通了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的手机。当她接起电话时,她的声音就和从电视上听到的一样,但是更柔和、更有魅力,而且背景没有情景喜剧里的那种笑声。
  “想象一下,”父亲有一次看她的节目时说,“我们海地出生的女演员们站在美国电视的舞台上。”
  “而且其中一个还想买我的作品,”我接着说。
  当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开口说话时,听起来,她就好像身处一个蝉声萦绕、瀑布流淌的地方,周围种着棕榈树,身旁点着驱赶蚊子的香茅蜡烛。我甚至感觉到,我自己也身处在这样一个地方,只可惜我没有心情欣赏。
  “你真是太好了!特地远道而来,亲自送来这尊雕像,”她说道,“乔纳斯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它?我父亲当年曾在太子港做过记者。1975年的时候,他因为发表了一篇批判独裁统治的文章,而被送进了监狱。”
  “戴曼奇城堡?”
  “不,是另一个。”她说,“凯塞尼城堡。那时候我父亲在囚房的墙上用指甲划出一条一条的线,来记录流逝的时间。仅仅因为有个监狱看守不喜欢他这么做,就用钳子把他所有的指甲全都拔光了。”
  我记起《海地时报》上刊登过的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和她父母在坦帕的家的客厅里的照片。报纸上说她父亲是个律师,也是女儿的经理人,而她母亲则是法庭上的速记员。仅仅从那张照片上,一点也看不出曾在她父亲身上发生过的不幸,也许正如人们也无法从我父亲脸上看出什么一样,虽然脸上有伤疤。
  “我们把他出狱的日子定为他的生日。”她继续说道,“我最喜欢的是你雕刻的那双手,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壮有力。”
  听着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说话,我思绪有点飘忽。“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乔纳斯向你说明过要怎么过来了吧?也许你可以和我们共进午餐,我妈妈鲍鱼烧的不错。”
  “我会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到。”我说,“我爸爸会一起来,我们正一起在这儿度周末。”
  
  父亲爱极了博物馆。当他不在理发店上班时,他常常会去布鲁克林博物馆。他最喜欢的便是那儿古埃及陈列室。
  “那些埃及人就像我们一样。”他常爱这么说。埃及人用各种形式信奉他们的神灵,而且埃及人也常被外国人管制。法老王①就像父亲所逃脱的独裁者一样。但他最欣赏的是埃及人独特的哀悼方式。
  “是的,他们很悲伤。”他会说。他对木乃伊的制作过程大为惊叹,那通常要持续几个礼拜,使尸体在以后的几千年里都不会腐化。
  在整个成年后的岁月里,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种适合的方式为父亲做一个雕像。在我童年几乎每个周六早晨,父亲都站在我身边。他因此而了解艺术,也因此被地狱统治者的金色面具、刹万缇和奥西里斯②所迷惑。
  
  当父亲突然出现在旅馆房间的门口时,我吓了一跳。他微笑着,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像是在海滩上呆了一整天,皮肤晒成了古铜色。
  “安妮,爸爸想和你谈谈。”他走到我床边,弯下身子解开了运动鞋的鞋带,“随便聊聊。”
  “你去哪儿了?雕像呢,爸爸?”我感到眼睛在抽搐。我一紧张就会这样,这是从我母亲那儿遗传来的。
  “我正要和你谈谈,”他说,“我不赞成你的雕像。”
  他脱掉鞋子,用两只手搓着脚。
  “我不希望你卖掉雕像。”他边说边拿起电话打给我母亲。
  “我知道她打电话给你了。”他用克里奥尔语③对母亲说,“她那是头脑发热,太容易慌张了。我只不过是出去走走,思考些事情罢了。”
  我听见母亲亲切地责骂声,并告诉他别再离开我。挂掉电话后,他拿起了运动鞋,又穿了上去。
  “雕像在哪儿?”我的眼睛剧烈地抽搐着,几乎看不见东西。
  “来吧,”他说,“我带你去找它。”
  父亲把车开出了停车场。我告诉自己也许父亲真的病了,精神上的病,尽管除了他在监狱的噩梦,我还没发现他有过什么问题。我试图拼凑父母脆弱的画面,一切都显得有些突然。我十岁那年,父亲得了水痘,我无意中听到他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医生告诉我,这个年纪得水痘,会要了我的命。”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父亲也会死。我查遍了学校所有的字典和百科全书,试图理解“死亡”的涵义,那意味着父亲可能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父亲把车停在了高速公路旁,那儿有个人工湖泊,是这个摩登的热带城市中众多人工制品之一。在平静的水边环绕着弯弯曲曲的石椅,只有一轮半圆的月亮带来一点光芒。他向其中一张椅子走去,我坐在了他的身旁,两只手在两腿间摇晃着。
  “雕像在这儿吗?”我问。
  “在水里。”他说。
  “好吧。”我说,“但是,请看看你自己。你是一个特别苛刻的批判家。”
  父亲试图掩饰他的微笑。
  “为什么?”我问。
  他抓了抓下巴。我常想,生气是没用的。我父母对纽约或太子港那不公正的政策感到气愤,可他们却从不因为我的成绩而生气——除了艺术之外,我所有的课程都是B——也不会因为我从不吃蔬菜或是偶尔吐掉每天吃的鱼肝油而生气。我想普通的愤怒是个弱点。但现在我很生气。我想打醒父亲,赶走他脑中疯狂的想法。
  “安妮,”他说,“当我第一次看见那尊雕像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和我埋葬在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就像古埃及人一样。”我说。
  他笑了,带着感激。我想我唤起了他的热情。
  “安妮。”他问,“你还记得我读给你听的‘死亡之书’里的那段话吗?”
  “你快要死了吗?”我对父亲说,“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原谅你。你不能把它拿走!”
  他沉默了太长的时间。
  我似乎听见了蟋蟀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它们可能在哪儿。这里是高速公路,汽车飞驶而过,天上悬着一轮半圆的月亮,眼前是从地面深处挖掘出来的湖泊,远处是种满高贵的棕榈树的林荫小径。当然还有父亲和我。
  “你要记得把人的心放在天平上时对死者的审判。如果心太重的话,那个人是无法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父亲说。
  我在此时此刻没有对他大吼大叫完全可以证明我良好的家庭教育。
  “我不配有一尊雕像。”他说。此时的他就像一尊雕像:谦卑的圣母马利亚,沉思着她在尘埃中所遗失的一切。
  “安妮,你父亲是个猎人,”他说,“而不是猎物。”
  “你说什么?”我问。
  “我们有句谚语,”他说,“‘今天你可能是猎人,但明天你就可能成为猎物。’而你爸爸是个猎人,不是猎物。”一个个单词艰难地从父亲嘴里蹦出来,沉重得就好像埃及天平上的心。
  “安妮,当我第一次遇见你母亲时,我并不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我是监狱的看守,刚被一个正在审问的犯人用铝条刮伤了脸。我满怀愤怒地走在街上,脸上流满了鲜血。我正准备回去做一些坏事,一些很坏的事。而就在那个时候,你母亲出现了。我撞进了她的怀里。她问我在那里做什么。于是,我告诉她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她捧起我的脸,把脸埋在我头发里,啜泣着。”
  “那噩梦呢,是什么?”
  “是我所做的事,你爸爸对别人所做的事。”
  “妈妈知道这些吗?”
  “我在结婚前就已经全部告诉她了,安妮。”
  是我开车回旅馆的。在车上,他说:“安妮,我仍然是你爸爸,也仍然是你妈妈的丈夫。现在,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回到旅馆后,我给伯警官和萨利纳斯经理各留了张字条,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父亲了。而此时,父亲已经溜进了浴室,把淋浴用的水开到了最大。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出来了,我给在布鲁克林家里的母亲打了电话。
  “你是怎么爱上他的?”我在电话里轻声地问。
  母亲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话筒。
  “我不知道,安妮。”她也轻声地回答道,好像也可能被父亲听到似的,“我只是觉得,是你和我,我们两个人一起挽救了他。我和他的相遇使他停止伤害他人,我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你爸爸就好像被丢弃在岩石里的一颗种子,是你和我,安妮,是我们帮助他在岩石中开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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