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死者之书
作者:佚名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时,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他背对着我,坐在床边,低着头,脸埋在手里。如果现在要我雕刻他,我会把他塑造成一只螳螂,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似乎是在祈祷,而事实上,他是在等待出击的机会。
他仍然背对着我,说道:“你能打电话告诉那些人,你已经没有那尊雕像了吗?”
“他们邀请我们共进午餐。我想,我们应该去一趟。”
他耸了耸肩,这由我决定。
去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家的路显得比从纽约驶来的二十四小时还要漫长:海洋、沿路的棕榈树以及一尘不染的高速公路。车上,父亲率先打破了沉默:“安妮,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妈妈从未返回过故乡了吧。”
方太尼奥家的房子是用白色珊瑚砖砌成的,建在一个被一排榕树分割成两半的封闭的胡同里。
我们俩一言不发地走下车,沿着一条混凝土小道来到前门。还没等我们敲门,一位老妇人便走了出来。和加布里埃尔一样,她有一双美丽的、如同午夜般的黑色双眸,栗色的肌肤和垂在脸两边的、螺旋状的卷发。当加布里埃尔的父亲走出来时,我发现加布里埃尔是从哪里继承了她的身高,他有六英尺多高。
方太尼奥先生伸出手,分别与父亲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大,几乎是父亲的两倍。他的指甲是黑色的,深而浓的黑色,仿佛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被浸泡在黑色的墨水里。
我们慢慢穿过客厅。客厅里有教堂似的天花板,墙上挂满了海地人的油画,有奥宾、海普莱特、逖嘎以及督万•凯瑞的。走出客厅,登上后面的台阶,下面是兰花和红色龙血树①的培育室。这时,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方太尼奥先生问父亲家来自海地哪个地方时,父亲说了谎。我曾以为他总是说不同的省份是因为他在那些地方都住过,现在我才明白,他这么说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踪迹。尽管二十六年的岁月和八十多磅的体重足以保护他,使他远离立即被人认出来的危险。
[注释:①指无血树与龙血树属等若干热带植物中的任何一种,此属中某些种类具有装饰性树叶,被培植为室内植物。]
当穿着深红色露肩连衣裙的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走进来时,我和父亲同时站了起来。
“加布里埃尔。”她一边和父亲握手一边做自我介绍。“你是海地的一朵花。”父亲脱口而出。
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羞涩地歪了歪头。
“我们吃饭吧。”方太尼奥夫人宣布道。饭前她先领我和父亲去盥洗室洗脸洗手。父亲和我站在粉红色贝壳造型的水槽前,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流出来的水浸湿了我们的双手。
“安妮,”父亲说,“你妈妈和我总是在想,孩子们能使父母更愉快。看看这个女孩为她的父母做了些什么吧。”
在吃海螺、大蕉①、蘑菇米饭时,方太尼奥先生试着把我父亲拉入交谈之中。他问我父亲最后一次在海地是什么时候。
“26年前了。”父亲回答说。
[注释:①一种热带地区的主要食物。]
“没再回去过吗?”方太尼奥先生问。
“我没有机会回去。”父亲说。
“我们每年都会回到那个美丽的地方,在雅克梅尔的群山上俯视大海。”方太尼奥夫人说。
“你去过雅克梅尔吗?”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问我。
我摇了摇头。
“我们真幸运。”方太尼奥夫人说,“我们有另一个地方可去。在那里我们的雨更甜,尘土更轻,海滩更美丽。”
“所以,我们现在正品尝着雨水,掂量着尘土。”方太尼奥先生笑着说道。
“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些更美妙的了。喝着由自家树上摘下来的绿色椰子榨出的甜美果汁,或者在自己国家的沙滩上把手埋进沙子。”方太尼奥夫人继续说道。
“你什么时候爬过椰子树?”方太尼奥先生调侃妻子道。
而我,正在想象着父亲的噩梦到底是什么。也许他梦见自己把手埋进自己国家的沙滩里,可是等到拿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拳头上沾满了鲜血。
午饭后,父亲问他能不能走近些欣赏一下方太尼奥家的花园。在他去花园的时候,我向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承认了我已经没有雕像的事实。
“我爸爸把它扔了。”我说道。
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皱了皱眉。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过一尊雕像?我相信乔纳斯,但是你却有可能骗了他。这是不是你为了进入我家的一场骗局?”她质问道。
“当然有过雕像!”我说,“乔纳斯会告诉你的。只是因为我父亲不喜欢它,所以把它扔了。”
她扬了扬修理得非常美丽的眉毛,也许她在疑惑父亲和我是否头脑清醒、心智健全。
“我真的很失望。”她说,“我想要这个雕像是有原因的。当我父亲看见一件艺术品的时候,他才真正成为自己。他才变回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曾在人们面前刻意隐藏他的手指,就好像他总是握着拳似的。我想送这尊雕像给他,让他知道,我们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
“对此,真的很抱歉。”我说。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见她父母正领着我父亲穿过一排排的柠檬草。我想向她保证我将另外为她雕刻一件作品,一件以她父亲为原型的作品。然而,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雕刻任何东西。我已经失去了我雕刻的主题——那个我深爱着、又同情着的父亲。
在花园里,我看见父亲忽然从枝头上折下一朵兰花,送给方太尼奥夫人。方太尼奥夫人接过的时候,点头称谢。
“我不懂。”加布里埃尔•方太尼奥说道,“你做了这一切,结果却什么都没有。”
我向父亲挥了挥手,示意他,我们现在也许该走了。他向我走来,方太尼奥夫妇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每走一步,他都要抚摩一下脸上的伤疤。
也许,那个最后被父亲伤害的人,曾梦见父亲未来生活中的这一刻:他女儿看着这些伤疤——就像一堆堆温热的石膏粘在铸件上,质问这些伤疤的来历,给他选择说谎或说真话的机会。毕竟我们有句谚语,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那些给别人造成伤害的人,也许会尝试忘记,但那些带着伤疤的人将会永远记得。”
(特约编辑孟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