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写好作品是一种革命义务

作者:尹承东/译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分钟,于是便开始浏览摆在桌子上的书籍。那是墨西哥城一个富人区的高级书店,时间还早,里面只有两个人:我和一位倚在柱子上凝神看书的穿衬衫的先生。
  我朝门口看了几次,想看到我等待的人进来。直到11点5分,我才发觉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就在那儿,离我只有几公尺,他就是倚在柱子上凝神看书的先生。
  “什么书让你这么入迷?”打过招呼后我问他。
  “西班牙古典诗歌。”
  “哪位诗人?”
  “是几位诗人的一本选集。”
  “你经常读诗吗?”
  本篇是马德里《胜利》杂志记者玛丽娅·埃斯特尔·希里奥1977年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采访。
  
  “我爱诗如命,几乎从孩子时就开始读诗了。当然,那时读的都是些很糟糕的诗。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坏处,恰恰相反,等于为一个人读好诗作准备。”
  “你准备读的好诗是指哪些诗人?”
  “很多,意大利的莱奥帕尔迪,法国的兰波……”
  “你从没写过诗吗?”
  “没有,我真想写诗,但从来没写过。”
  “也许你这么说只是一个概论,其实《百年孤独》里充满了奇异而丰富的比喻,那绝对是一个诗的世界。”
  “我的评论家也这么说。”
  “你的评论家,你跟评论界的关系如何?”
  “评论界总是使我大失所望。”
  “那些正面的评论也使你失望吗?”
  “我说让我大失所望的时候,甚至包括最有利于我的评论。面对某些评论家,我常常扪心自问,归根结底,我是否跟我的读者有了交流沟通?当我读一篇评论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我没能跟他们沟通。每每这个时候,我往往在心中问自己评论的作用是什么。对这个问题我实在不太清楚。”
  “没有一个评论家让你满意吗?”
  “除了安赫尔·拉玛写的一些东西,我总觉得别的评论家写的全无用。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你的同胞去过哥伦比亚,从根上跟踪研究了我的作品。他翻阅了各种地方报纸,破解了或者说发现了往日别人认为无法解读的东西。不过这是个例外。总的来说,我不理解评论家。我不明白他们追求什么,他们想走向何方。”
  “他们有点让你讨厌。”
  “讨厌还说不上,有点让我厌烦。”
  “大概你不喜欢谈你的作品。”
  “不,不,我喜欢谈,只是喜欢跟我的朋友们和熟悉我的作品的随便哪个陌生读者谈他们谈到我作品的人物时就仿佛认识他们。”
  “我喜欢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遇上一个日本女子跟你谈上校或奥雷良诺·布恩地亚吗?”
  “我遇上了一个日本男子跟我谈了布恩地亚一家。”
  “在日本吗?”
  “不,在巴黎,但是他读了日文版的《百年孤独》。”
  “有时候我在心中想你的作品译成另一种文字时会是什么样子。它的内容在情调和色彩上是如此的变化无穷,语言是如此的丰富,时间是如此的精确。想到译文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不感到焦虑吗?”
  “我不能说感到焦虑,但我的确很关心。在可能的情况下,我时刻都在注意着外国译本。我是个很细心的人。这个日本人用日文读了《百年孤独》,但是日文译本是从英文或法文译过来的,这使我担心更大。不过,在跟他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译本没有走样,译文是忠实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完这段话,便停下来看着我,又说道,“我有时在心里想:什么时候你们这些人才厌倦了对我的采访。我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了。我想到了你打电话要采访我时提出的理由:‘我路过墨西哥怎么能不采访加西亚马尔克斯?’但是,你想想,所有的记者都是像你这么想的呀。”
  “不,我不这么想,因为我知道很少有人想去采访鲁尔弗、奥克塔维奥·帕斯或卡洛斯·富恩特斯。”
  “这么多采访,我的形象会受到损害的。”
  “为了重新评价你的形象,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你从未讲过的东西。”
  “我已经全都讲完了,一点也没有了。”
  “噢噢噢!那么请你再给我讲一次你针对皮诺切特要做的事。你真的只要皮诺切特不倒台就一行字也不写吗?”
  “我认为这是把我的话曲解了。”
  “愿闻其详。”
  “我是说我从事反对皮诺切特的工作已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有时间再去做别的事情。由于我认为我拥有的读者比拥护皮诺切特的人多得多,我想让我的读者去造反。”
  “你对写好的著作的态度是什么?你最喜欢哪本书?”
  “开头是喜欢刚刚写完的书。新作总是作者最喜爱的,但过些时候情况就变了。”
  “过些时候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时你会回头去爱第一本书。第一本书,或者说头几本书,那是最让你动心的。你会感到它们遥远而无助。于是你会想:‘你看,我解决这件事有多难。’”
  “我觉得让你动心的是你自己年轻时缺乏经验的形象。”
  “对,对,也许吧。对那个写那些东西的小伙子有一种同情。带着他的怀疑,带着他的不安,一个人会感到,著作会像儿子一样成长,远去;他真希望它们再一次回到孩提时期。”
  “你说你是以评论家的目光去重读你自己的作品的。还说你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评论家。”
  “我这样说过吗?”
  “是的,说过好久了。”
  “现在我不敢说得太多。”
  “为什么?”
  “因为我们刚才谈过的那种感觉。你知道,没有什么比年龄在一个人写的东西中留下的印记更深的了。这让人感到痛苦。”
  “那么你已经不重读自己的作品了吗?”
  “我重读。那是在工作的时候,为的是跟过去写的东西联系起来。为了接触到内在的思路,应该不断地回头去看看过去的东西。”
  “总之,你是说你讲故事和重新讲故事的方式,你仿佛永远在讲同一个故事,就像那个故事在一个螺旋上。”
  “我曾经说过,我写一本书时自己不知道是在写哪一本。”
  “这是因为你所有的书都有联系,都混杂在一起。你认为你这种固执地抓住那个惟一的世界不放的做法来自何处?你总是围绕着同一个故事转来转去。”
  “我认为来自于怀旧。”
  “对你童年的怀念。”
  “我有一个神奇的童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周围都是些想象力丰富和非常迷信的人。我生活在一个巫术魔法的世界里。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充满了幽灵鬼怪。每天晚上我的外祖母都讲些阴曹地府的故事吓唬我,令我毛骨悚然。至于我的外祖父……在他死后,就没有什么引起我的注意了。慢慢长大,上学,旅行,这些都让我无动于衷。你看,这一切我从前都说过了!”
  “外祖父死的时候你几岁?”
  “8岁,他给我讲了他参加的那些战争的许多事情。”
  “那么他肯定是你书中的某个人物了。”
  “在我作品的所有男性人物身上都有一点他的影子,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形象。我已经对你说过,在他死后,我没有碰到过任何有趣的事情。”
  “你获得了那么巨大的成就,享受这种成就的经历你不觉得有趣吗?除了写了西班牙语最杰出的长篇小说之一以外,你还写了本世纪最大畅销书之一,我想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可以使任何作家发疯。”
  “这件事的确让我发疯,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我没有任何对文学成就的爱好。我讨厌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节目演出,可这种情况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对一个人发生。你自己已经说过了,你路过墨西哥怎么能不采访我。”
  “你这样声誉卓著,总而言之是由于你写了《百年孤独》。”
  “它就像热香肠一样地出售。”
  “那么我问你,你对这本书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对它有一种怨恨。我觉得它就像钻到家里来要占有一切。我真想打败它。写这本书时生活中的手法全都用上了。”
  “哪本书让你最满意,最有成就感?”
  “《族长的没落》。这是我惟一一直想写而没有能写的一本书。这是一本忏悔书,也是作家的自白书。他的孤独类似文学的孤独。这本书每出版一次我都修改、增加和重写。它是一部广阔而无穷尽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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