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穿过隧道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杨振同/译




  他爬回到那块跳水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大腿挨着粗糙的石面,觉得滚烫滚烫的。那些男孩子们收拾好衣服,沿着海岸朝另一个海岬跑过去。他们离开这里,就是要甩掉他。他用拳头捂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反正没有人看见他,他就哭个痛快吧。
  在他看来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朝海里游去,游到他看得见妈妈的地方。是的,她还在那里,一把橘黄色的遮阳伞下面有一个黄色的点点。他游回到那块大石头边儿,爬了上去,跳进那片湛蓝色的海水里,在犬牙交错、怒目冷视的大石头间游着。他潜下去,直到他摸到那块墙壁一样的大石头。然而,海盐把他的眼睛扎得生疼,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回到水面,游到岸上,回到那栋别墅里,等他的妈妈。不一会儿,她缓缓地走上了那条路,她那个带条纹的坤包晃动着,那条晒得红红的、裸露着的胳臂在身边摆动着。“我要一副游泳护目眼镜。”他气喘吁吁地说,语气里既有反抗,又有恳求。
  她颇有耐性,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随便便地说:“啊,当然可以了,宝贝儿。”
  可是现在就要,现在,现在啊!他必须现在就要,而不是别的时间。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她跟他去了一家商店。她刚刚买到游泳护目眼镜,他就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仿佛她要据为己有似的,他立即跑开了,顺着那条陡峭的山路朝海湾跑过去。
  杰里朝那块像个大屏障似的巨大的岩石游了过去,他调了调护目眼镜,跳了下去。海水的冲力打破了橡皮密封的真空,护目眼镜松了。他明白,他必须从水面游到岩石的底部。他把护目眼镜系紧,系牢,肺里吸满空气,脸面朝下,漂浮在水面。他现在看得见了。他就像有了一双不同的眼睛一样——一双鱼的眼睛,一切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东西都柔柔弱弱的,在明亮亮的水里摇来荡去。
  在他身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是一片干净极了的闪闪发光的白色的沙地,被潮流涌起的波纹既结实,又硬朗。两个灰蒙蒙的形状在那里游弋,宛若长长的、圆圆的木片或石片。它们是鱼。他看见这些鱼鼻子对着鼻子,一动不动,猛地向前冲去,突然朝一边游去,又在周围游来游去。这简直是水中舞蹈。鱼群上面几英寸的地方,水花四溅,仿佛无数的圆形小光片纷纷溅落。又是鱼——无数的小鱼,像他的手指甲那么长,在水中游过,不一会儿,他感觉到无数的小鱼轻轻地擦着他的胳膊腿儿。这像是在一块块的银片里游泳。那些沼泽地的男孩子们游泳穿过去的那块大石头从白色的沙地突兀而起——黑乎乎的,一绺一绺绿色的海草轻轻地荡漾。他在大石头上看不出有洞口。他游到了石头的底部。
  他一次又一次地升上来,胸腔里吸满空气,就又扎下去。他把大石头的表面摸索了一遍又一遍,摸它,他急于找到入口,几乎要抱住这块大石头了。后来,又一次,他在抓着黑乎乎的石壁,膝盖向上,两只脚猛地向前蹬去,居然没有碰到障碍。他发现那个洞了。
  他游到水面,那块像个大屏障似的大石头上散落着许多石块,他在这些石块上艰难地爬过来,爬过去,直到找到一块大的,抱在怀里,在大石头边沉下水去。带着这重物,他直接沉到了海底的沙土上。他紧紧抓住那块可以当作铁锚的石块,侧身躺着,他的脚原先伸进去的那个地方下面有一个黑色的洞,他朝里面看去。他看见那个洞了。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洞口;但是往里面看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松开当铁锚的那块石头,用手抓住洞口的边缘,试图把自己推进洞去。
  他把头伸了进去,发现肩膀给夹住了,他侧身移动肩膀,但也只能伸到腰部。往前看他什么都看不见。一种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嘴;他看见一片黑乎乎的蕨菜叶正冲着灰蒙蒙的石头移动,他立即感到惊慌失措。他想到章鱼,想到了缠人的海草。他推着自己的身体往后退,就在他后退时,他一眼瞥见海草那并不伤人的触须,正朝隧道入口漂来。不过这已经够了。他游到阳光下,又游到岸上,躺在那块当作跳台的大石头上。他看着那一湾湛蓝色的海水。他知道,不管那是个洞,还是个坑,或是个隧道,他都要找到一条道儿穿过去,在另一边游出来。
  他想,首先,他必须学会控制呼吸。他怀里抱着另一块作铁锚用的粘着沼泽的石块,把自己坠了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躺在海底了。他数着数。一、二、三。他坚定不移地数着。他听得到胸腔里血液的流动。五十一、五十二……他的胸口疼了。他松开石块,游到水面上。他看见太阳很低了。他冲到别墅里,发现他妈妈在吃晚餐。她只说了句:“你玩得开心吗?”他说:“开心。”
  这孩子一整夜梦到的都是那块石头里灌满水的洞穴。第二天一吃过早饭,他就朝海湾走去。
  那天夜里,他的鼻子流血流得很厉害。他在水下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学习憋气。现在,他感到身体虚弱,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妈妈说:“宝贝儿,我要是你的话,我做事情就不会做过火。”
  那一天和第二天,杰里练习肺部,好像是一切,他的整个生命,他将来要成为的一切,统统都靠它了。夜里,他的鼻子又流血了,他妈妈坚持让他第二天和她一起来。浪费掉一天精心的训练,在他看来简直是一种折磨。然而他和她待在另外一个海滩上。这个海滩现在似乎只是个供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了,是一个他妈妈可以平平安安地躺着晒太阳的地方。这不是属于他的海滩。
  第二天,他没有请求允许,就去了他的海滩。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纷繁复杂的问题的对与错,他就走了。他发现,经过一天的休息,他数的数增加了十个。那些大男孩子们游过隧道时他数到了一百六十。他当时处于恐惧状态,数得很快。现在他要是试一试的话,他没准儿会游过那条长长的隧道呢,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试。他很好奇,但能坚持得住,这很不像是个孩子;他没有耐性,但还控制得了,所以他要等一等。与此同时,他躺在水下面那白色的沙地上,沙地上尽是他从上面带下来的石块,他仔细研究那条隧道的入口。只要是他能看到的地方,他对入口处的每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以及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他肩膀四周那锋利的岩石了。
  他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就坐在别墅里的钟表旁,检测他憋气的时间。他不轻信自己,但后来很自豪地发现,他可以毫不紧张地憋气憋上两分钟了。“两分钟”这三个字是钟表授权的,似乎把这次对他来说必不可少的历险拉得更近了。
  又过了四天,这天早上,他妈妈随便说了一句,他们必须回家了。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他就要做这件事了。他暗自替自己辩护,哪怕是把命搭进去,他也要做。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的前两天——这是胜利的一天,他数的数目增加了十五个——他流鼻血流得特别厉害,他感到头晕目眩,软塌塌地躺在那块大石头上,像一根海草,看着那黏稠的殷红的血流到大石头上,一滴一滴缓缓地滴到海里。他吓坏了。他要是在隧道里发起晕可怎么办?假如他被卡住,死在里面可怎么办呢?假如——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感到天旋地转,他几乎要放弃了。他想,他要回房子里,躺下,也许,到了第二年夏天,他又长一岁了,那时他就会从那个洞里游过去了。
  然而即便在他做出决定之后,或者是他觉得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发现自己从大石头上坐了起来,朝下面的水里看去;他知道,现在,此时此刻,尽管他的鼻子刚刚止住血,他的头还在痛,还在发胀——他一试身手的时刻到来了。如果他现在不做,他永远也做不了了。一想到他要去游,他就害怕得发抖;一想到海底那块大石头下面的长长的隧道,他就恐怖得发抖。即使在这开阔的太阳底下,这块大屏障似的巨石也似乎很宽,很重;数吨重的岩石压在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他要是在那个地方死了,他将会躺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或许等不到明年吧——那些大男孩们就会游进洞里,发现洞给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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