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爱尔兰男人

作者:闻人菁菁/译




  男人走在下船旅客的最前面,步履欢快。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气。天哪,他低声说,天哪,连空气里都能闻得到。他离开爱尔兰已有二十三年了。
  踏上码头边缘,他变得举步维艰。他走在人群的最前方,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在那边。”一个看管人员竖起大拇指朝肩后指了指。
  “好的,”男人答道,“好的。”
  他朝那个方向走去。码头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他想着火车会从哪边驶来。他并不打算搭乘火车,只想以此判明自己的方位。他大可以向身后那些同船的旅客打听打听,但他却羞于启齿。他的脚步更缓了,人们渐渐地走到了他的前头,其中一些是和他往同个方向去的。然后他看见火车进站了:看上去风尘仆仆,有些破旧,但就他所见,车身没被涂过鸦。
  他衣着寒碜,身上的穿戴都是别人丢弃的。自打有了这趟旅行的打算,他着实费了番工夫来筹备这身行头——不成套的棕色细条纹西装裤,臀部和膝盖处已磨得发白了;原本深蓝色的上装,现在已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卡其布衬衫曾是军用品。鞋子还算不错。一只兜里揣着一条老卡尔特教团的领带——尽管他本人从未去过卡尔特修道院。他名叫唐纳·普兰蒂。曾经身壮体硕的他如今似乎瘦弱了不少,昔日里红润丰泽的容貌已然萎缩成一陀松弛的肉。一头黑发草草地修剪过。他现年52岁。
  汽车纷纷从渡轮里驶出,开始绕着新建的混凝土建筑蜿蜒行驶,然后从其中的某一幢穿行而过——或许从他所站立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他们走的那条道正是他想去的,于是他往那个方向走去。让他搭车的家畜运输车就这样一路开来,几乎将他送上了船。二十三年了,他又一次想。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旅途已经有七天了,他横渡了英格兰,穿越了威尔士。这些衣服足以撑场面;他逮着机会就会刮刮胡子——用的都是他攒下的招待所里配给的刀片。只要你愿意,一把刀片差不多可以用上个三十来次才会变毛。脚上穿着的一定得看着点儿,如果能看紧点儿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的鞋子是他从一个醉倒在卡文提希宾馆后街的酒鬼脚上扒拉下来的——他身上能拿走的都被拿走了——钱包、手表、饰钮、链扣、所有的零钱,还有一支钢笔(如果有的话),汽车钥匙也不能放过——不排除他的车就停在附近,车上或许还有些货色。领带也被摘掉了,不过又被扔了回去。在松完了酒鬼的鞋带后,他把这条领带也据为了己有。
  当他来到去往韦克斯福德的那条路上,汽车川流不息了。大约每一分钟就有一辆驶过。卡车更加行色匆匆。然而,无论是汽车或是卡车,没有一辆愿意为他停下。他步行了一里路,然后又是大半里。从身后开来的车更少了,更多的车都与他背道而驰,去赶乘同一艘返回费什加德的船。他逮着一辆停在路侧停车带的货车。司机正吃着薯片,一罐百事可乐摆放在他前面的仪表板上,身旁摇下的车窗敞开着。
  “你能送我一程吗?”他问道。
  “你去哪儿?”
  “马利那瓦特,就在沃特福德路上。”
  “我正休息着呢。”
  “我不赶时间。上帝作证,我不急。”
  “我可以把你送到新罗斯那里。先等我把这些东西吃完。”
  “你知不知道有个叫格利班的村庄?就在马利那瓦特的另一头,奔马关的对面。”
  “我从没听说过。”
  “在路边有座白色的大教堂,要说格利班还有什么,那就只有汽油和啤酒了。朝反方向走上半里有座神父的神学院。”
  “我对那里是一无所知。”
  “我曾经去过那里一次。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发展了。”
  “当然会咯。现如今哪儿不是这样?上车,我们去罗斯。”
  普兰蒂盘算着要不要向货车司机要点钱。他想还是等快到罗斯的时候再说,难保一提出来,货车司机就会立马停车赶人。或许等货车开到转向马利那瓦特的道口处提出来会更好些——那里是道路分岔口。他记得罗斯,他记得马利那瓦特道路的方位。就先由着货车能送多远就把他送多远吧,然后再像别的旅行者那样讨上片面包钱,就不会有什么损失了。
  就在普兰蒂思量的当口,货车司机对他说,他母亲住在塔戈特请人照顾着,他每周日都会过去。普兰蒂这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但这无关紧要。在城市中,一天一天都过得分明,你永远清楚今天是周几;但人在旅途又何苦为这种事劳心。
  “她和一个忠心的女人待在一起,”货车司机说道,“不是养老院,完全不是。我不喜欢养老院。”
  普兰蒂对他的话表示认同。她在那里已有一年了,货车司机说,清闲地待在房里,饭来张口。他摇了摇头,那种生活条件很是让他惊叹。“简直是示巴女王
  示巴是阿拉伯半岛南部的一个古国,即今日的也门,其居民在公元前 10世纪在埃塞俄比亚开始殖民,以商业繁荣著称。《圣经》中记载,示巴女王曾朝觐所罗门王以测其智慧。
  。”他说。
  普兰蒂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是在他背井离乡的一年半前过世的,那是他不愿去回想的一天。他是在卡希尔家听到信儿的。那是在1979年,2月里一个湿冷的冬日,他想。
  “你只有一个妈妈,”普兰蒂说,“我现在去那儿也是为了看我母亲。”
  他和货车司机套着近乎,希望用相同的背景来打动司机,以便讨得几枚硬币。
  “你住在英格兰,是吗?”货车司机打探道。
  “哦,是啊。在那儿很长时间了。”
  “我还没去过那里呢。”
  “我刚下的渡轮。”
  “你的行李不多嘛。”
  “我其他的东西在格利班。”
  “你母亲住在那边的养老院吗?”
  “我也不喜欢养老院,和你一样。她83岁了,仍住在八个孩子出生的老房子里。房子里一尘不染,鸡蛋炒得超级棒,每天做两种苏打面包。”
  货车司机说那情形他能想像得到。他们开过了去阿达姆镇的分岔路口。傍晚的天色依旧晴好,这让普兰蒂很高兴。他有两个孩子,货车司机说,已经会开口把基尔根尼队
  爱尔兰的一支足球队。
  战捷的消息告诉他。每个周日去塔戈特是没有办法的事,人老了就得有人照顾,他说道,你只好作出些牺牲。当开过一座教堂时,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而普兰蒂心中暗想自己几乎都不记得这码事了。
  “在以前你得穿过整个韦克斯福德才行。”他说。
  “是的,没错。”
  “国家发展得不错。”
  “道路是欧洲人给建的。啊,不过当然我们国家本身也干得不错。”
  “你以前一直住在罗斯吗?”
  “哦,是的。”
  “我是不得已才走的。有一阵子了。”
  “那时候有许多人都走了。”
  当再也搜刮不出什么谈资、又熬过数里路的沉默后,货车在一条宁静的大街上停靠下来,周日的傍晚,看不到什么人影。“好吧,你到了。”
  “你能不能给上几个子儿?”
  货车司机斜过身来打开门锁。他推开了车门。
  “要是你手头有的话,就给一枚五十便士吧。”普兰蒂提议。货车司机说他开货车时身上从不带钱。普兰蒂知道这是假话。他并不甘心就此下车,说道:“就随便给些零钱吧。”
  “我得继续赶路了。你在那个有小匣子的灯柱那里左拐。看到了吗?拐弯再笔直朝前走。”
  普兰蒂下了车。车里的人砰然关上了车门,他往后退了退。人家说是因为提及钱就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打劫了。即便是那样一个身壮如牛的年轻小伙也不能免俗。他们全都是那副德性——牢牢守着自己的一家一当。
  他望着货车驶远,橘色的方向灯忽闪忽灭,然后一个右转。他举步朝货车司机指点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直至走出罗斯镇。还是没有车愿为他停下。走在空旷的大道上,夕阳让他头晕目眩。这是他头一遭在爱尔兰乞讨,他暗想。这个念头纠缠了他好几里路,直到他躺倒在一块田地边。看起来,晚些时候可能会有点露水。否则这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夜晚。
  老人熟睡着,脑袋耷拉在胸前,一头白发乱蓬蓬的,一只手臂松松垮垮地垂着。门铃没能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布瑞哈妮小姐已经敲过两次门,他仍然没有听到。她只好决定叫醒他。“米德神父。”她轻声叫道。来人已等在前厅里了。她本可以打发他走;本可以让他和神父约好时间再来。如果天暖洋洋的,午饭后通常他会犯瞌睡。“布瑞哈妮小姐。”他边说边坐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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