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共有型妄念
作者:李泽昊/译
“那是我的名字。”
“我们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那天上午,他们还有姜汁饼干吃,此后每天上午都有。“我比你大吗?”安东尼问。“6岁是更大吗?”他说他有一个房子,就在花园尽头的灌木丛中,他们也假装那里确实有一处房子。“他叫杰瑞克。”安东尼介绍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转的那条狗,那是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狗,一条腿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它已经13岁了。“达瓦利小姐是个孤儿,”安东尼说,“所以她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知道孤儿是什么意思吗?”
院子里,马儿们从马厩的半扇门上方向外张望。猎狗们圈在一个更小一点的院子里。安东尼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家吃过午餐,因为午餐时间她正在训练马儿和猎狗。而他的父亲总在家里用午餐,每次都穿着一件不重样的粗花呢夹克,灰色的胡须修剪得很短,总可以看见他钟爱的橄榄摆在午餐桌上,他为了健康而小酌的威士忌也在那里。“噢,年轻人,你好吗?”他每次都做这样的问候。
逢上阴雨天,他们就在厨房通道上打弹子游戏,那条狗四肢伸展地躺在他们身旁的石头地板上。“你们夏天就来海边消暑,”安东尼说,“他们告诉我的。”是达瓦利小姐告诉他的,她认识每年7月都会来到同一个度假村的那一家人,度假村坐落在悬崖上,俯瞰着一个不知名的海湾。达瓦利小姐认识周围的每一个人,甚至连那些并不是这里的也认识。这家“七月游客”来自遥远的南方韦斯特米斯郡,一个乡下白酒商人父亲带着妻子和一个可能感到寂寞的孩子,孩子和安东尼一样,没有兄弟姐妹。“我希望没有烦扰你们。”她邀请他们时抱歉地说。他们友好地来访。此后,两个男孩儿成了朋友。她经常驱车带安东尼去悬崖上的度假村,这样,他们可以回报她的热情。她时常说,对她也是一次外出游玩的好机会,有时候,她会带一个自己做的蛋糕,因为她去别人家是不会空着两手的。她喜欢这里在海边,和安东尼一样喜欢。她喜欢转动村子厨房里的风箱轮子,注视着锅底下火星噼啪四溅,倾听着这家人讲述韦斯特米斯郡安静的生活。而安东尼喜欢海滩上粗硬的沙砾,他开心地捡拾燧石,捕捉小虾。那条狗在岩石间四处逛荡,嗅嗅海藻,用爪子抓逗海葵。“我们的房子。”安东尼这样称呼他们穿过岩石间一片开阔地时发现的一个洞穴。没有人知道那里有这么一个洞穴。
威尔比把上面的窗子打开一条缝,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一时间,又传来凌晨两点的报时声。他的书打开着,为继续阅读时一下子能找到在读的页数,书页朝下放着,床头灯仍然亮着。然而,黑暗更好,他关了灯。
楼梯间墙壁上的壁龛里放着一只蓝色的花瓶,其他什么也没有。楼梯平台上的架子上堆满了镇纸,一个挨一个,有四十六个,安东尼说。他的母亲在画室里弹钢琴。“你好。”她说,伸出一只手,微笑着。她不像那种训练猎狐犬的人。她身材苗条,体形娇小,使用香水,而且还很漂亮。“看!”安东尼指着一幅悬挂在大厅壁炉台上方的画中的女士说。
达瓦利小姐是他们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孤儿。游泳之后,她坐在沙滩上,常常谈起她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童年时光。在这里,她有了家。她说到一个特别令人讨厌的男孩子如何爬到她身上,如何把一只爆竹塞进她的耳朵里。说她恨透了用缎带绑得紧紧的马尾辫,就说服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仆把她的头发剪短。她还说她如何教厨房的猫跳舞,人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每次午餐时间,安东尼的父亲总会说一通关于这个对他的听众来说还不大了解的世界的话。他充满深情地谈论花花公子拳师杰克·道伊,演示他那恰到好处的一击的精妙,回味他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他还讲述一个足智多谋的逃脱术士——陆军少校帕特·里德的探险发现。他指责第一个英奇昆伯爵是爱尔兰最龌龊的人。他们还可以在午餐桌上听到许多别的信息,比如,飞机为什么会飞,钟为什么能告知时间,蜘蛛为什么结网,又是怎么结的。信息是一切,安东尼父亲坚持认为,他的“午餐信息发布会”和达瓦利小姐的“怀旧集锦”引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未知变成了一种魅惑。“如果不吃东西会怎么样?”安东尼想。他们还尝试用水龙头软管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制造彩虹。事实证明,彩虹是可以这样造出来的。他们还把一只水母塞进一个小虾穴,看看它被晾在沙滩上后是否还能生存。达瓦利小姐说把它放回去,并警告说水母会像黄蜂一样把你叮得鼻青眼肿。
达瓦利小姐和威尔比的母亲之间逐渐结成了友谊,那是一种很正式的关系,不管是在谈话还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夏天的通信中,她们之间从不直呼其名。安东尼是十分聪明的,达瓦利小姐龙飞凤舞地写道。接着,好像需要把这么高的夸赞淡化一些似的,蛮好,他们这样说。从来往书信中还可以看出,每年7月临近的时候,安东尼就开始扳着手指头算日子了。他是如此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达瓦利小姐评论道。这两个独生子之间有这样一种友谊,是多么幸运啊!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没有争吵,没有争风吃醋,没有竞争。这种情况延续到一个夏天。某一天,漂过来一只黄色的救生筏,仍然充满了气的,他把它拖进没有其他人知道的那个洞穴里,并没有宣称因为他最先看见所以救生筏就归他了。“谁把它弄丢了。”安东尼说,但没有人来寻找过。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可以在水上漂。他们自己漂着玩儿,每当出海玩耍的时候,那条狗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尾巴剧烈地摇摆着,脑袋朝着另一边高高地扬起。在洞穴里,救生筏成了供他休息的床,累了就躺上去。
这只救生筏是他们友谊的另一个宝贵秘密,就像洞穴一样。他们对这只救生筏没有其他的目的,但是拥有它就足以使那个夏天非同寻常。在7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又把它拖到海边。“现在,马上。”狗儿兴奋得躁动不安,他们抚慰道。那天上午,海面上几乎没有浪。
黑暗中,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红色亮点。吹进室内的空气现在越发冷起来,威尔比关上他之前开了一条缝的窗子,以隔绝远处传来的飞机的轰鸣声。记忆不肯放过他,他知道它不会马上离去,也就不再做抵抗的努力。
他们看着狗儿溺水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老杰瑞克是机灵的,游戏的时候从没失过手。它动也没动一下,很温顺,和以往一样。它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和救生筏一起漂向远方,一个深黑色的影子,同救生筏耀眼的黄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就这么看着,就像他们以前盯着水龙头软管做的彩虹被涂上色彩,像达瓦利小姐说她盯着猫跳舞时摇摇晃晃的脚步一样。已经漂得很远了,黄色的救生筏变成了水面上一个模糊的小点,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出现了,又不见了,这时,狗叫了起来,然后变成了哀号。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爬过布满圆鹅卵石的海滩和岩石,走上那条捷径,穿过那片开阔地,仍然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从悬崖上又看过去,朝视线尽头最后看了一次。大海没有被打搅,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你们俩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达瓦利小姐问。第二天,在另外一个地方,那条死狗浮出水面。
达瓦利小姐十分自责,这是她的性格使然。但是,她不应该受到指责。大家都认为她不应该。老杰瑞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缺陷——它不只是有点瞎,而且只有三条腿灵活,以前看到浮木就想办法趴上去到海里玩耍。它曾经经常这么做。它被埋葬在花园里,一块小小的石板色饰板插进边上的草皮里,上面刻有它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他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谈论过那条狗溺水的事。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他们不是故意这样做。没有责备,也没有指责。他们不把它称为游戏,只是说他们想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条狗会怎么做。在把那支救生筏推出去之前,他们就开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