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共有型妄念

作者:李泽昊/译




  在后来的夏季里,发生了别的事情,经历了别的体验,但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在他们的友谊中发生了一些调整,因为时间的流逝需要这样,他们做了不同的游戏,他们的谈话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也有了新的发现。
  然后,在一年冬天,达瓦利小姐的一封来信不再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孤独,事关他们,她写道。她随后详细叙述的细节在夏季到来时得到了证实。安东尼变了,在后来几年的夏天里,变化更大。他变得更安静,胆怯,有时候看上去茫然若失。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花园里那条狗的墓碑不翼而飞。
  黑暗中,电视机上的那个红色亮点仍然刺眼地存在。威尔比思忖,他经常会这样,他们那样做的时候——没有怂恿,没有劝说,也没有话语,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那时他们9岁,秘密变成了欺骗。
  五年后,在一个晚上,天空正飘舞着雪花,他和安东尼再次见面,作为新来的男孩子,他们都在学校附属教堂的回廊里等着点名。安东尼也在那儿,从多年前夸赞他聪明的那所学校转到这里,并不奇怪。他们俩又一起接受未完的教育,也并非偶然。“有认识的人对安东尼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并确信安东尼还是以前的安东尼。
  夜灯昏暗迷离,雪花温柔地飘进回廊,点名结束时,大家闹哄哄地散开。那个孤独的人儿留了下来,光滑的黑发依旧,站立的姿势依旧。“你好吗?”威尔比问道。他的朋友笑了笑,他曾经是那样地爱笑,但现在的笑容却像影子一样模糊,并且转瞬消失在尴尬之中。
  在学校里,安东尼偶尔会受到责备,但不是受欺负,仿佛大家都意识到,欺负并不能带来满足。他不擅长做游戏,会避开所有不是强制性参与的活动,他很快就显露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科学和数学是他的特长。信教的男孩子试图和他交朋友,认为这是他们的义务;而和蔼的老师们力图使他不要同他们为伍。“噢,是的,我认识他。”威尔比承认,并吞吞吐吐地解释着他和这样一个与他现在结交的朋友截然不同的人的关系。“很久以前认识的。”他几乎每次都要加上这么一句。
  偶尔,愧疚会噬啮着他的心。打空荡荡的教室窗前走过时,有好几次,他看见安东尼坐在空荡荡的课桌前,只有他一个人。经常地,在停在学校大门口的车子上,或其他任何地方,仍然还是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得远远的。在高尔夫课上,高年级的男孩子们也可以来参加,安东尼有时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上,看着那些高尔夫球手走近,看着他们走远。当受到言语攻击时,他总是闪避,躲藏到自己的世界里。
  一天,他没有出现。他的书本整齐地放在课桌里,衣服挂在寝室的柜子里,睡衣叠放在枕头下面。他可能是回家了,因为不大合群的男孩子会经常想家。但是,后来在学校的操场上看见了他,他并没有打算回家。他没有触犯学校的纪律,只不过他一整天都没有注意到上课铃声。
  黎明悄然来临,威尔比睡着了。但他很快就醒来,醒来的时候已不记得做过的梦。当他们在沉默中爬过海滩上的圆卵石和岩石,当他们穿过那片开阔地时心中滋生的负疚感,被眼下的迷惑搅得模模糊糊。一个孩子的折磨欲引起的恐慌还没有因受到压制而得到缓解,但以后会的。很久以后,当他第一次听说安东尼不在人世——当他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心中残余的愧疚逐渐地消失了。
  他慢慢地洗漱、修面,穿好衣服。大厅里,接待员刚刚开始上班。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并祝他一天开心。今天早上没人打电话要雨伞,一个人说。
  外面,白天还没有完全开始,或者根本还算不上白天。清洁车还在大街上,水正从水龙头里流出,在巴克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垃圾袋还在等着清洁工清理。一家酒吧已经开始营业,男人们站在柜台前,连话也不想说。门口还有一个人在睡。一个厨房工人会住什么样的屋子呢,威尔比经过酒吧的时候思忖着。
  在皮克街,那家啤酒店的门窗关着。他们原来也许希望让他去那里的,夜间提供堂饮,但里面没有一点光亮。纸板箱堆在三个楼上窗户的玻璃边上,其他窗子没有挂窗帘;没有迹象表明有人在里面居住。这个地方叫佩尔·乔西。
  威尔比在附近的大街上闲逛。又有几家咖啡馆开门营业了,他去了一家,一杯咖啡端到面前。他呷着咖啡,啃着一只羊角面包。除了一个男侍者,没有其他人。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他应该乘上开往帕西的火车,去他计划参观的邮票拍卖场。他甚至不应该再回到皮克街。他过得还算容易,心头背负着一个过失,然后把它摆脱:所发生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来了几个男人,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的一边面颊淤青,她一点也没想掩饰这深色的伤痕。她向男侍者解释她怎么受伤的时候,声音很低,手指不时地抚摸着脸上的淤青块。她端着一杯法国白兰地坐到一张桌子旁,无声地抽泣着。
  噢,真傻!当达瓦利小姐的信到达时,他无声地评说道,其中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清楚。看在上帝的份上!当他在回廊里欢迎安东尼的时候,他恼怒地咕哝着,当他每一次在高尔夫课上看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条老狗的命是彻底完了。威尔比现在仍然记得——和他在夜里的痛楚感觉一样强烈,当一段他为之欣喜的友谊破裂的时候,当安东尼的世界——花园、房子、他的母亲、父亲、达瓦利小姐——不再在那儿的时候,他内心的憎恨。
  “他对我们没有用处了,”他的父亲说,“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我们认为。”
  转到皮克街,安东尼马上注意到在丝带店外面等着的那个人。此刻是11月24日,是当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这一天不会再来。
  “您好。”他说。
  “您好吗,安东尼?”
  安东尼说星期一不营业。星期天也不营业。如果一个人星期一或星期天在丝带店外面等的话,显得不大好。没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的。
  风吹起一张纸片,落在他们站立的地方附近。丝带店的橱窗里,堆着成卷的丝带,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都有,有裁剪好用于别的用途的样品,还有花边和天鹅绒,无花纹的白色缘饰和各种各样的圆形小徽章。安东尼经常检查是否有变化,但从来没有。
  “您好吗,安东尼?”
  在风中四处翻飞的是一片白色纸袋,安东尼是从印在上面的杜邦街上的面包店广告的红色字迹认出来的。当纸片飘到自己近处的时候,他把它踩在脚下。
  “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安东尼。”
  “我离开了爱尔兰。”
  安东尼俯身拾起踩在脚下的纸片。他说他今天的工作是管好那些炉子。星期四,他上午上班。
  “达瓦利小姐仍然还写信来,安东尼,她想知道是否有你的消息。”
  在星期四,八点半是安东尼上班的时间。安东尼说,又补充道,在厨房里干活,从来没有抱怨过。叉子尖头上的一个污点会使人抱怨,一块鱼皮,一片卷心菜叶也会。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大家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安东尼。”
  威尔比说他把酒店出手了。他曾经描述过这个酒店,那时他们还是孩子:酒瓶架,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面装着白的、红的或粉红色的液体,人们各取所需。他记得他说过,他品尝过几次。
  “你父亲去世了,安东尼。你母亲也不在人世了。达瓦利小姐继承了房产,因为没有别的人。她现在住在那里。”
  没有反应;威尔比也没希望他会做出反应。他已经成为一名集邮家,他说。
  安东尼点点头,等着穿过大街。他知道他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也撒手人寰。他猜到达瓦利小姐继承了房产。《爱尔兰时报》刊登了他父母去世的消息,他一直读《爱尔兰时报》的,一字不漏,那些年他一直在达尔克的克里夫城堡酒店做夜间守门人。
  他没有说克里夫城堡酒店。也没有说他怀念《爱尔兰时报》,那些相似的名字,政治新闻,名胜古迹的图片,现在爱尔兰发生的变化。《世界报》更庄重,更谨慎,更严肃。安东尼也没有说这些,因为他怀疑一个来巴黎的游客是否会对这些感兴趣。
  开始启动的车流之间出现了一点距离,但安东尼不敢抢道,他还在等。他在街上是很小心的,即使他很熟悉这一带路况。
  “我没有死。”他说。
  他们曾经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找了个机会,干了一件一个人羞于做的事——看看一条老狗凭借自己的聪明是否能死里逃生。
  在安东尼又一次错过穿过大街的机会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威尔比努力想说,他是如何可以尝试否定事情真相的,把事情弄成别的样子是多么的好。一次事故,一桩没有预料到的倒霉事,上帝的意旨:他差不多要开始请求了,声音很轻柔,因为轻柔是合适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安东尼穿过了大街,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酒吧的边门。他没有挥手表示再见,也没有回头看。
  威尔比沿着河边向帕西的邮票拍卖场走去,他希望已经说过他得知他的朋友没有死他很高兴。这是他唯一的想法。游船从他身旁的水面上开过去,船上几乎没有游客。一个孩子招手示意。威尔比的回应慢了一拍,一只抬起的手垂到身体一侧。在皮克街把纸片吹起的风变得很清新。它攫住河边成排的有着黑色树干的树上残余的树叶,吹个不停。
  邮票拍卖场在河的对岸,在改变了这条河风格的无线电台大厦和公寓楼附近。他已经好几次造访这家展示全世界邮票的偌大的拍卖场了,那些珍稀的、价值连城的邮票摆在玻璃窗后面,那些普通的,一个国家挨一个国家地摆在桌子上。那种热闹的场景一直刺激着威尔比的想像,才往桥上爬的时候,试图现在就占为己有,但是不可能成功的。
  那些炉子在下一个星期四早上清理,并不会招来什么惩罚。早餐的剩菜剩饭在午餐之前清理干净也不是一种赎罪。没有人要你做出补偿。从桥面上往下看着污浊的河水,威尔比自信地断言。黎明前的黑暗,和黄昏一样,给公寓楼带来了一些亮光。远处的街道上,车流如梭。
  对安东尼而言,泄漏秘密才是至关紧要的,当时的愚蠢和疏忽大意已被原谅,残忍也被宽恕。当他们爬过海滩上的圆卵石和岩石,当他们穿过那片开阔地的时候,他们的沉默就意味着泄漏秘密是至关紧要的。现在它是至关紧要的。对安东尼来说,萦绕心头的大海是所有的真理,是他所敬重的,因为它仍然是至关紧要的。
  买主们在展示桌之间移动着步伐,威尔比知道,对他来说,在这个拍卖场里,在这个用过的邮票的世界里,平静将重回心间。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知道他要干什么,如同他在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一样。然而,今天早上,他喜欢他自己不如他喜欢他的朋友那样深。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