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共有型妄念

作者:李泽昊/译




  威尔比感觉有人向他走过来,就从刚刚开始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来。站在那儿的人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他系着邋遢的围裙,洗碟布从系在胸前的围裙带子上垂下来。威尔比要的饭菜迟迟没有端上来,他以为这个人是厨房打发来向他道歉的。
  这个地方很寒碜,在皮克街,就在塞佛尔大街的边上。威尔比没有注意这里叫什么名字。它是一家咖啡馆兼餐馆。室内光线不大好,只有吧台那儿还比较亮堂,一对情侣俯在面前的玻璃杯上,窃窃私语。四个年长的妇女围坐在咖啡馆里的一张桌子旁打牌,餐馆里也有一些人就餐。
  精神疾病的一种。原文为Folie  deux,俗称感应性精神病,指受精神病人感应而产生的精神病,往往发生在两个关系密切、长期共同生活过的人之间,以二联性精神病最为常见。
  
  他们还没说话,这个厨房打发来的人就转身走开了,这让威尔比感觉他找错人了。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一些酒,继续读起书来。威尔比热爱阅读,酒量也很大。
  他四十多岁,面孔瘦长,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身灰色西装,打着一条红蓝条纹的领带,显得很时尚。他偶尔光顾巴黎,转悠在专门收集珍稀邮票的拍卖场之间,通常每次都逗留很长时间,他富有,费用不是问题。三年前,他继承了位于爱尔兰的家族酒业,原本计划依靠酒业的收益过活,而自己全心全意地打理心爱的集邮“事业”,但十八个月后,他把酒业出手。现在,独自一人住在那时继承来的大房子里,就在他出生的韦斯特米斯城的外面,房子四周布满爬山虎。在那里,他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或者,是他毁了它,他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尝试另一段婚姻生活。
  一个身材矮小的年长男侍者把他的饭菜端上来,这个人比先前那个来了又走的男人善谈一些。他很专注,用惯常的侍者口吻对威尔比说着话,此时,另一桌客人向他索要盐和辣椒,他送了过去。“来啦,先生。”他低声说,语气中含着抱歉的意味。
  威尔比吃着他点的鱼,一边思忖着是什么鱼。点单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但随后就忘记了,从味道上也判断不出来。面包是这顿饭中最好的一道,他喊来侍者又要了一些。他以前读过手中的书,是平装本《埃瑟尔贝拉之手》。
  他继续读了几页,又要了一些酒,把炸土豆吃掉了,鱼没有吃完。他喜欢宁静的地方,悠闲从容,不慌不忙。他点了咖啡,还有一瓶卡尔瓦多斯苹果烧酒——不过喝酒的欲望不是很强烈。他自言自语,自己喝得太多,所以,咖啡上来的时候,他就克制住再要的冲动。他又读下去,恣意享受着身处巴黎的愉悦,在一个没有背景音乐的餐馆,坐在拐角一张小桌子旁,全神贯注于一个谙熟但已模糊的故事,像温习记忆深处的某个美好印象。饭菜不足,他从来不会介意,酒更重要,还有和平。他将散步返回曼姆尤旅馆,并祈祷明天在邮票拍卖场满载而归。
  他打手势叫来侍者,买了单。那位年长的侍者已经在门口把他的外套拿好,威尔比赏给他一点小费。已经是11月底,外面的夜晚颇有寒意。
  那个先前向他走来的男子站在大街上,仍然穿着先前的衣服。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说话。也许他是到外面抽根烟,侍者有时会这样的。但他手中并没有烟。
  “您好,”威尔比说。
  “您好。”
  言语之间,这个人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相似之处隐约可见。头发顺顺的,黑黑的,脑袋的形状像子弹圆圆的那端,前刘海不再像以前的样子,不过仍然留着前刘海,深色的眼睛。还有站立的姿势,既不是紧张,也不是焦虑,然而总显得不雅。双手很瘦,十指张开。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话是说出来了,但威尔比觉得所说的委实荒谬。“你是安东尼?”他说。
  对方动了一下,一只手做了那么点手势,没有任何意思的,几乎算不上是回应。然后,这个人转过身,从餐馆的另一扇门进去了。“安东尼,”威尔比又咕哝了一声,更像是自言自语。大家都说安东尼已经死了。
  街道显得比以往更空旷,人行道恢复了寂静。在巴比伦大街上,车来车往,依旧十分繁忙。昏暗的街灯下,威尔比在等着过马路,旁边还有一个女子也在等。她穿着灰白色防水外套,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金黄的头发整洁发亮。威尔比不想再考虑安东尼的事,他怀疑这个女子是妓女,因为她看起来像。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在某个小房间内,她脱下的灰白外套胡乱地扔在地上,微弱的电灯光下,钞票放在梳妆台上。他旅行的时候,时不时地总会找女人消遣。但这个女人看也没看他一眼。红灯很快变成绿灯。
  不大可能是安东尼,当然不可能是。就算安东尼还活着,他怎么会到巴黎一家餐馆当厨房雇工呢?“是的,我恐怕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多年以前,安东尼的父亲在电话中说,“他寄了一些私人物品到这儿,但都是很早以前的东西。还有一张写给你的便条,没有写完,夹在一本书里面。便条上什么也没有说,真的。你的名字也没有写。”
  在巴克街,有一处窗户,上面绘有革命的图案,威尔比十分喜欢。自从他上次来这里以后,这些画展几乎没有变化: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香消玉殒,吉伦特派被押上断头台,攻占巴士底狱,丹顿之死,罗伯斯庇尔的荣耀与辱没。在昏暗的街灯下,图案的细节很难辨认清楚。那些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图案,从背面看十分模糊。
  在一家酒吧里,他又要了一份卡尔瓦多斯苹果烧酒。每当人们——以前有几个——问起,他总是说,他也认为安东尼已经不在人世了。销声匿迹得太长久,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音信也没有,似乎确证了一个结论——越来越不再像推测,最终,再也不是推测了。
  在蒙塔龙贝大街,一对情侣询问怎么去地铁站。威尔比指了一下方向,并和他们一道回头走一段路,他很感激他们的“打扰”,因为这样,他才正好看见一个等着过马路的女子,而她引起了他的兴趣。
  “晚安,先生。”在曼姆尤旅馆大堂,夜间守门人为他开着电梯的门,对他说。他关上电梯门,电梯平稳上升。“一个人希望继续下去的愿望会消失的,你知道。”安东尼的父亲又在电话里说,他们保持联系为了看看是否有消息可以通报。
  M·乔西对着那个还没有拆开的对方付款的邮包摇了摇头。邮包放在洗涤槽上方的窗槛上,那里还放着其他东西,无人问津。他在邮包上写了张便条,然后把邮包靠在一只空瓶子上。
  稍晚一些时候,M·乔西召来厨师,他要在这个时候决定购买哪些东西。令他满意的是,总体说来,厨师是十分卖力的。他取出让安德烈的便条,看看上面他明天特别要置办的东西,又检查了一下存放洗涤用品的架子。最近,他开始怀疑起让安德烈了,疑心他偷懒取巧。他做的煨饭,以前对他很有吸引力,现在,他却很少点了。在M·乔西看来,这道煨饭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浓重风味,而正是这个味儿令许多人喜不自禁,而且常常又做得太干。但是,厨房至少是干净的,M·乔西经常检查刀叉餐具和盘子,没有发现过有食物残渣粘在哪里,也没有发现杯子上残留什么东西。他曾经雇了两个洗碗工清洗洗涤槽,不过现在,只有一个还在干,而且时常忘记索要报酬。M·乔西很想留住他,就寻思着是否能找个地方给他住,以免他每天跑来跑去的,在路上浪费时间。可是,餐具室连一个角落也辟不出来,在附近租一间小屋的打算也落空了。
  洗涤布已经洗好、漂清,晾在取暖器上,到早上的时候,就可以干了。汤碗整齐地摆放着。玻璃杯一排一排的,在旁边的桌上发着幽光。“很好,很好。”M·乔西小声嘀咕着,然后关上灯,锁上门。
  威尔比难以入眠,也无心读书,尽管他努力不要这样。
  
  一桩令人惊讶的事,不是吗?达瓦利小姐说,这个印象太鲜活了,仿佛她昨天刚刚说过。你不会想到在这种气候条件下,杏儿还能这么容易成熟,她说。即便架在一堵砖墙上,你也不会想到的。她纤纤玉指指着沿着支撑架延伸出去的枝杈,你可以看见上面一小串一小串的果实。“飞燕草。”她说,他们穿过花园时,她一路指着,一一叫着那些花啊草啊的名字。“这是安东尼。”她在屋子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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