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屋子
作者:管舒宁/译
九年时间差不多已将伤痛愈合,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直到她失去了工作的慰藉,康复也就在无所事事的孤独中戛然而止。她是因此而在这儿的,她想不出其他原因,但是她不说。
“那你呢?”她反问道。
他倒是立马就表态了。他说,每逢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的妻子同他吵个不休而令他备感孤独的时候,他就会被她吸引过去。
“很抱歉这个房间。”他说。
他的行李都堆着,书,纸板箱,手提箱敞着,东西还没取出来。一台文字处理机还没接上电源,电线拖在地板上。门后的衣架上胡乱挂满了衣服;一幅大象解剖图挂在墙上做装饰,箭头指示着坚韧皮肤下的一个个器官。这张令人讨厌的画不是他的,凯瑟琳问起的时候他说过;他是在匆匆忙忙中找到的这间屋子,原本就有这画的。同个角落里有一个用作水槽的洗脸盆,架子上有个电水壶,还有一只环形煤气炉,绿色的窗帘没有拉开。
“现在你的存在使它显得有那么点特别了。”他说,听上去似乎有所指。
凯瑟琳起床穿上衣服,她敢说他不想她走。不过,要走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可以整个下午都待着。她扣着衣服袖子上的纽扣,觉得自己现在至少知道了欺骗的滋味。
“对费尔来说又像是什么呢。”她说。
她稍稍掀起窗帘的一角,好让光线更直接地照在房间里那唯一的一面镜子上。她整了整头发,头发仍是棕色的,还没有变灰,她母亲的头发就压根没有变灰,外祖母的呢,也只是在她很老很老的时候才变灰,凯瑟琳可不想变得那么老,她今年47岁。她的黑眼睛向后凝视着镜中的身影,口红有些模糊了,面无表情,这个同需要补妆没有关系。她的容颜在消退——不过很慢,风韵犹存。
“你曾对那个很好奇?”他问道。他已经穿戴整齐。“欺骗?”
“是的,我好奇。”
“还会再好奇吗?”
脸上的不安镇定下来,凯瑟琳没有马上作答。随后她说:“假如你愿意我这样的话。”
室外,这个下午很暖和,这个房间——就在一家彩票店楼上——所在的街道,比起她先前走过来时的感觉,显得更加明亮、亲切。尽管有商店和车辆,街道仍充满了午后的静谧。“王子与狗”外头的桌子都空着,豪华的店招两边各挂着牵牛花篮,一条达尔马提亚狗抬着一条腿。Pret a manger
英国著名的三明治连锁店。
快餐店边上有家科斯塔咖啡店,凯瑟琳穿过马路走了进去。“牛奶咖啡。”她向几个正在操作佳吉亚咖啡机器的姑娘点了单,等的时候从柜台上的玻璃橱里取了一块巧克力果仁饼干。
她并不怎么了解同她睡觉的这个男人。她独自赴一个聚会,他和她跳舞,接着又和她跳,把她搂得更紧,问她的名字,亦自报家门。如今,费尔不陪她参加聚会,她自己也不常去。但是这次去,她知道自己的目的。
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在沿墙一溜的吧台边她找到一张桌子。“青少年禁宵令!”某人手中的晚报上有一则抗议的标题,语气里充满了愤怒,一时间她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可随后她又失去了兴趣。
费尔会安静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穿着衬衫,她前天熨过的蓝点子衬衫,拳曲的姜黄色头发,还是那天早上出门时的样子,笑容讨人喜欢,对人彬彬有礼。要不是九年前发生的事,费尔不会被裁员,那是开除的委婉说法。他对昔日的辉煌念念不忘,当然了,在男人潦倒的时候,是不该打击他的。“我们得离开。”现在她想起来了,她曾对他说过,但他不想走,因为逃跑同样也是不可取的。他会管那个叫逃跑,事实上,他就是那么叫的。
今天晚上,他会讲述他的经历,她也会讲述她的,而且不得不撒谎。他们轮流倾听。她把各式菜肴端上餐桌,他会给她倒葡萄酒。他不会给自己倒,因为他不再沾酒了,除非有人逼他,再者就是为了看上去不那么粗鲁。“我的婚姻在破裂。”这个在他临时寓所里同她做爱的男人,在他俩还是作为陌生人一起跳舞的时候便坦白道。“你呢?”他问,她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没有破裂。就此不再谈论那个话题。他们一起喝了酒,又喝了一点,跳第二支舞的时候,他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没有。那是她婚前无法预知的,——如同她在查特豪斯慈善机构的工作,六星期前机构决定关门。
“孤独令人苦恼。”跳舞的时候她说道,又问她未来的情人知不知道莎伦·里奇这个人。人们通常认定他们不知道,随后又会记起来。他摇摇头,当她告诉他为什么这个名字他有可能听说过时,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莎伦·里奇被谋杀了。”她说。要不是喝了点酒,她是不会说的。“我丈夫受到了指控。”
她吹了吹咖啡,还是很烫。她把纸袋里的糖倒在茶匙里,看着糖被咖啡浸没变黑。她喜欢那种味道,如同这个下午的一切,更多的是一种愉快。“哦,被闷死的。”当被问起这个叫莎伦·里奇的人是怎么死的,她答道,“被垫子闷死的。”莎伦·里奇生活放荡,住在一个体面的地方过着光鲜的生活,有许多男人光顾她。
凯瑟琳又坐了一会儿,看着饼干碎屑,看着她喝过的咖啡。“我们就那样生活着,”他们离开聚会的时候她说道,他要回到与他不再合拍的妻子那里,她要回到因为一起死亡案而无法再欺骗她的丈夫那里。一小时前,在他临时寓所的这个房间里,她的午后情人被那件事吸引住了,想知道个究竟。
在地铁里,她继续回味那个房间:大象解剖图,手提箱,拖着的电线,门背后的衣服。他们的回声,他的好奇,她的回避,还有后来又告诉他的那一点点,因为,毕竟,她欠他什么。“有一次,他付给她一张支票——哦,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就这样被牵连了进去。他们问公寓里住在莎伦·里奇对门的那个老太婆,并出示了照片,她认出了他。哦,是的,我们就那样生活着。”
出站的时候,她的票无法通过旋转栅门,她想起来自己曾猜算过票价,肯定是搞错了。处理这类差错的那个印第安人眼看着就严肃起来。她应该早一些下车的,她想解释,她弄错了。“得了,这种事常有。”印第安人说。她觉得他犯不着这样严肃,她笑笑,但他没在意。那也是他的风格,她想。
她买了两块鸡胸,放养的鸡,有机食品;西葫芦,还有水果。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列个清单,她寻思着这样一个下午是否有必要那样做,又觉得兴许有必要。她努力回忆着还需要补充哪些谷物早餐食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随后想起了诺曼底黄油和番茄。走进公寓的时候,五点还不到。电话铃响了,费尔说他要晚一点回来,但不会很晚,二十分钟左右。她去放洗澡水。
他的指尖敲击着另一条胳膊。他说他觉得自己爱她。凯瑟琳摇摇头。
“告诉我。”他说。
“可是我已经说了。”
他不再坚持。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凯瑟琳说话了。“既然我觉得对不起他,我也就更爱他了。当我得知我要失去我们都想要的孩子之时,他可怜我。绝大多数遗憾是爱造成的,你说呢?”
“是的。”
她又讲了许多,她发觉自己渴望倾诉,而这是她以前不曾意识到的。那天一早两名警察来的时候,她还没有穿好衣服,费尔在煮咖啡。“费尔·亚历山大·沃伯顿。”他们中的一个开口道。她在卧室里听到他的声音,洗澡水在汩汩地流。她以为他们进来是要报告死讯,警察有时会例行公事:她母亲,或是费尔的阿姨,他的至亲。下楼的时候,她听见他们正在讲什么人死了,而这个人的名字她没有听说过。“谁?”她问。两名警察中的那个高个子说莎伦·里奇,费尔一言不发。“您丈夫说了,”另一个说,“说您不认识里奇小姐。”两周前的那个星期三晚上,八号,他们说。几点——她想得起来吗——她丈夫回来的?
她身子摇晃了一下,被这一切弄糊涂了。“可是,这个人是谁?你们干吗要在这里?”高个子警察说还有零星几个问题要问。“请坐下,夫人。”他的同事插话道,她再度被问起丈夫是几点回家的。地铁严重误点,上上个星期三他曾说过。他没有等下去,和其他人一样,离开了车站。地铁如此,于是很难叫到出租车。“您还记得吗,夫人?”高个子警察鼓励她,有什么东西在促使她说费尔是准时回来的。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是因为她在努力回忆费尔先前有没有提到过莎伦·里奇这个人。“您丈夫去过里奇小姐家。”高个子说,另一个警察的纸在哗哗作响,他拿着纸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行了,现在我们跟他谈谈。”他咕哝着,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还是听见了。“您丈夫说了,就在前一天。”另一个说,“他最后一次去找里奇小姐——是在午餐时间——不是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