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一个午后
作者:王伯信/译
“在莫斯科我能看见我们,嘉斯。我能看见我们正走在大街上。”
她感觉到了不同,好像她明白的不止在这里。她的脸,还有她的全身心也都感觉到了不同。在小餐馆里,她是个与人不同的洗刷盘子的人。她不在乎那些开货车的家伙抽烟,不在乎他们对她说什么。知道与不知道都一样。她母亲就不一样,让卢基·吉格斯摸他想摸她的地方就不一样。她不知道她是否醉了。
“嘉斯,你从来不会醉的。”他捏紧她的手说。她的气色好极了。他们俩只是有点步履不稳,他说。真幸福,他说。不久他听见她的说话声音,他知道她在幻觉中;一会儿他看见她在公交车站;在他们要去的屋子里有他的收藏品——小塑料龟,跑车,介绍他想要去的那些地方的书,墙上的城堡图片。他对她说起这些时,她也在想像。她看见插着夏花的花瓶,拉过来的遮阳窗帘。他给她转圆盘,玩香木囡囡,因为这些都在过去,所以他很喜欢它们。
他们避开牵道,钻进一条有一排车库门的小巷。车库沿小巷一直向前延伸,在垒着围墙的那边是花园。从小巷出来,就到了市郊的公路上。跨过公路,他们来到一条月牙街。在此之前,他已丢开了她的手,把皱缩上去的茄克衫后背拉下来,把三颗纽扣扣好。
“嘉斯,你在这儿等我五分钟,好吗?”
好像她知道一样,好像她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一会儿、为什么是五分钟一样,好像他在告诉她她已经忘记了的事一样。她知道他没有告诉过她。没关系。
“行吗,嘉斯?”
“当然,我会等着。”
她看着他离开,看着他走到油漆成蓝色的大门前。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他跨过街道,走进那家持有外卖酒类许可证的烟酒店;她静静地等着,就像在烟酒店外面等着一样。她看见了小塑料龟,看见了跑车,听见了香木囡囡说话。路对面,一辆派送货物的顶棚车开了过来,但没人下来。一分钟后又开走了。一只狗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前面花园里一个妇女在发动剪草机。
她等的时间比他承诺的要长得多,感觉好像好久好久。当他回来时,显得很匆忙,好像他要弥补失去的时间一样。他几乎一路小跑而来,法兰绒裤子摆动得啪嗒作响。他到达她身旁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摇着头说,他们最好返回去。
“返回去?”
“最好这样,嘉斯。”
他去拉她的胳膊,心里慌张,没抓住。他没再去拉她的手。他惶惶往前疾走,她赶不上,他便拉住她的带兜帽的上衣。身后什么地方车库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噢,天哪!”
他们正要拐进有一排车库的小巷时,一辆红色小轿车在他们旁边慢慢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位戴眼镜的妇女,眼镜的细链挂在脖子上。那妇女穿一条褐色裙子和开襟羊毛衫,羊毛衫外面罩着一件宽松的丝绸上衣,是灰色的。黑黑的头发盘在头上,唇膏闪闪发亮,好像走得太急以致没时间或者忘记往上面抹粉似的。下车后,眼镜在她的上衣上摆了几下,不动了。她说话时声音低沉,蕴含愤怒,给人的印象是她在咬牙切齿。
“我就不相信。”她说。
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嘉斯明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不看她,甚至连朝她站着的方向都没瞟上一眼。
“看在上帝的份上,毕竟我们的电话打通了。”
她的脸因为愤怒而颤抖着,她的一只手因为激动而握成的拳头狠狠地砸在车顶棚上,拳头舒展后跌落在腰际,无声的沉默着。
沉默还在继续,她终于承认了嘉斯明的存在,问道:“她是谁?”她的问题无聊而又缺乏情感,冷冰冰的语调沉闷而呆板。“你在缓刑期。”她说,“你怎么忘了你在缓刑期呢?”
她责备的这个男人既无申辩的企图,也无反抗的打算,嘴里只咕哝说:“她在找牵道,她问我在哪儿。我不知道她是谁。”
除了刚刚过去的短暂时刻,今天下午或许任何下午,那张瘦削的长脸可能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木讷,这样没有感觉,一股细流从眼里淌出来。嘉斯明聊天聊了这么久,她已经渐渐爱上的这个聊天朋友蹒跚地走了,直至他走进了蓝漆大门,绕过房子,消失在屋后,那个女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有什么事吗?”她盯着嘉斯明,慢慢地上下打量着她。嘉斯明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怎么你了吗?”那女的问道。这一回她明白了,但她还是没回答。要紧的是他哭了,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笑容。他是在为她哭,他是在为他们俩哭。她再明白不过了。
“你是谁?”那女的问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没有了,冲天的怒气消失了,脸上只有担心、害怕和疲惫不堪。
“克莱夫是我的朋友。”嘉斯明说,“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没有做错事。”
“那不是他的名字。”
“克莱夫,是他说的。”
“好吧。他给你喝酒了吗?”
嘉斯明摇摇头。她为什么要出卖他呢?为什么要让他陷入困境呢?
“你说话带酒臭味。”那女的说,“他每次都给她们喝酒。”
“他什么也没做。”
“他妈妈是我姐姐,他和我们一起住。”
“我姐姐死了,”那个女人说,“从此他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以为今天下午家里没人,但不是,因为我改变了出行打算。你整天担心,而且你得不断改变主意,你得经常这样做。唉,当然给我料到了。毕竟他还在缓刑期。”
“他只是想,比如,告诉我这是他住的地方。”
“你叫什么?”
“嘉斯明。”
“如果这事传出去,他们会把他收管进去。”
嘉斯明摇摇头,说那是误会。那女人说没有。
“我们照看他,我们为他撒谎,我和我丈夫。自我姐姐去世以来,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家庭琐事,你得倾力而为。”
“什么也没发生。”
“我姐姐知道他的厄运将至。她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太可怕了以至于她承受不了那么一天。毕竟他是她的儿子,承受不了。她留下了一点钱。”
“我诚恳地答应你。”
“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女人上了车,又把车窗摇了下来,好像还想说点别的,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把车开上了僻静的公路,开回了家。
霍尔拜在炸排骨,还不时用叉子扎一扎。他喜欢把它们炸焦,好在煤气还没关小的时候,看着油烟腾升。油烟都钻进头发里了,嘉斯明的母亲说。
像那样的油烟里有油污,她坚持说。霍尔拜说不可能。嘉斯明一直走进厨房里,他才听见门响。他知道不是嘉斯明的母亲回来了,就大声问:“你怎么样,闺女?”
还好,她说。接着她妈妈结束了和她那个赌友的鬼混,也回来了。她进来时带进一股香气,尽管还有油烟味。她去会她的那些男人时总是不吝浓妆艳抹的。
“炸什么呀,霍尔拜?”她的叫喊声压过了炸肉的嘶嘶声。嘉斯明知道又要吵架了。
回到屋里,即使把门关上,她也能听见开始争执的声音:她母亲聒噪的指责,霍尔拜沉闷的反击。她不想听。或许他已经猜中了她和赌场那个男人的事,就像她父亲曾经猜中了他一样。火候已经到了——炸排骨、油烟、油污只不过是挑衅,是给他自己壮胆。霍尔拜——要不今天,要不哪一天——终究会走出这个家,因为他说过没有一个男人能撑下去的。嘉斯明记得这话她爸爸也说过。
拉上窗帘,躺到床上。她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份朦胧;更确切地说她更留恋今天的白天。和她已经开始爱上的那个男人一起走到房子那儿,然后又独自走回家来,她累了。她闭上眼睛。“你想进这里吗?”他又问;他把咖啡送到她等候的地方;他给她戴项链时,她感到他的手指与她皮肤的接触。“阳光对你有好处的。”他说。
在那个她想像中的屋子里,书架上有书,有插花的花瓶,墙上有城堡图片。在法庭上,他提起一桩讼案,一只手拿着案卷,一只手打着手势。他们有共同的归属,走在牵道上时他说;还有河上来来往往的撑蒿船工。
楼下什么东西被甩到了地上,还有霍尔拜的咕哝声,扫拢碎瓷片的哗啦声,她母亲不断的吵闹声。作为女人,她母亲的脾气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女人把大小事情都搞糟了,他为她蒙了羞。但他是那种听话的人。他不了解这个女人没关系,他不了解她说的话、她的暴戾没关系,他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也不是那种很世故的人。
她母亲的声音现在变了,抚爱着,哄骗着。她叫霍尔拜去买啤酒。在这个舞台上,在生活过程中,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嘉斯明听见他出去了。她母亲一边上楼,一边叫她安吉。她不回答,也不说安吉不是她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她去到那儿时,他再也不会坐在太阳下的那个座位上,也不会在车站等她了,或者一块去玩老虎机、一块进麦当劳。可嘉斯明再次闭上双眼时,他的微笑还在,挥之不去。用嘴唇碰一碰他送给她的那个礼物项链,她许愿,她要永远把它留在身边。
(责任编辑 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