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缺月

作者:佚名




  但春原医师在不在那里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在那片废墟上,有许多人靠防空洞或者用被烧过的镀锌薄铁板搭成的小屋遮蔽风雨,没轰炸到的地方也有人是住在大衣柜里的,春原医师不可能在这儿租到房屋,他的夫人出生于信州,灾后一定被疏散了。
  我怀着茫然若失的心情长久地呆立在那里,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我又抬起了脚。去日暮里也没有意义,但除此之外无处可去。至少幸存下来的地盘上有我幼年的同伴,也有认识的人。
  可以说,那个镇子就像是我的故乡,我想,去了那里总会有办法吧。
  我走过沿河的弯曲小道,迎面是荒川灌溉渠的堤坝,走了一段上坡路,来到西新井桥的桥头。河的上游,天空上挂着半轮残缺的月。
  过了桥,来到架在隅田川上的尾竹桥。贫民窟被夷为平地那会儿,就在下面的河流里,好多尸体密集地漂浮着,沿岸的大片工厂被炸平以后,水变清澈了,人们也开始用罩网在河上打鱼了。
  过了桥,两边是大片的废墟。几乎没什么风,然而覆盖地面的被烧过的镀锌薄铁板还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我在想我和父亲的关系。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主要是看将来能否把产业交给他管理,这是一条标准。我曾几次听他跟亲戚熟人说起,要让去中国大陆打仗未归的我最小的哥哥管理床上用品产业,还有让小我两岁的弟弟管理一个什么特殊企业。而我呢,他可能认为没有这方面的素质,不怎么看重我,平时连话都很少跟我说。我提出去补习学校上学,他连一句像样的意见也没有就同意了,这也说明他对我的事并不怎么关心。
  对于我来说,母亲的存在更为重要,父亲在我的感觉里,只是一个一味搞事业的随心所欲的男人而已。发觉父亲另有女人,而且她的出现也没引起我的愤慨,都因为我与父亲有些隔膜吧。
  我开始在意他的存在,是女人家那一带遭受夜间空袭给整片烧毁了,而到那儿去的父亲没有消息的那个时候。我和哥哥们骑着自行车在废墟上四处寻找,一度觉得父亲已经烧死,不抱什么希望了,可父亲正在女人的伯母家避难,让我们都放了心。
  当时目睹了大量的死尸,我们甚至觉得他死了也很正常,可现在走在夜路上,心情却有所不同。空袭类似于天灾,想躲也躲不了,而躺在被窝里的父亲如果得到适当的治疗,或许不会有生命危险。作为儿子,我真想把医生带到父亲的枕边!
  只见废墟之上有点着灯的类似箱笼的物件。那是往返于町屋和王子之间的电车,如今停在终点町屋。当我走近时,它慢慢开动,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没有灯的汽车从后面追上了它,超过去了。
  前方铁路高架线上反射出车站的灯光,我从铁道桥下穿过。
  从这附近开始房屋鳞次栉比,都透出灯光。打废墟上走过来的我对眼前这幸存的一隅又一次感到惊奇,同时也闻到一股故乡的气味。从两边的人家传出婴儿的哭声和收音机的音乐声,多少有些嘈杂。这是我的耳朵所习惯的嘈杂声。
  我走过弯弯曲曲的小道,在一座两层老式建筑前停下了脚步。这是一户经营和服生意的人家,战前用来陈列女式和服和碎花布匹的橱窗现在是空的,从那儿透出房屋里面的微弱灯光。
  我将大玻璃门推开一条缝,对着屋里叫了一句。隔扇拉开,一个女人背对灯光出来了。她是我小学同班同学的母亲,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看上去两颊发黑。
  我说来找我同学,她就转身进去,马上,小个子的同学就出来了,穿上木屐,站到我面前。
  “你好吗?现在在哪?”
  同学问。
  我回答说在荒川灌溉渠的附近,并告诉他父亲病了,我到镇上来请医生出诊。
  “这儿有没有医生呢?春原医师可能不在吧?”
  我盯住同学的脸问道。
  同学想了想,说去问问我妈,就进去了,进去后也不关隔扇,就站在那儿跟他妈妈说话。
  隔扇大开,他妈妈和他一起出来了。
  “好担心啊。没听说春原医师在这儿,这儿没有医生呀。”
  他妈妈皱起眉头盯着我。只见她考虑了一会,好像想起来似的,说:
  “对了!车站上面不是有个坡吗?我听说莲见医师就住在那个坡右边的庙里。他的诊所也炸掉了,听说他在庙里租了一间房呢。”
  春原医师如我预料的那样不在,这很使我失望,但镇里还留下了一位医生,我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那我到庙里去看看!”
  我向他妈妈鞠了个躬,和同学简短交谈几句,离开了他家。
  来到大路上,这儿又是连成片的废墟。
  我朝着车站月台上亮着的灯走去,中间要穿过一片废墟。我的心情依然郁闷。我有点胆怯,因为这仅有的一位医生是莲见医师。
  当时的莲见医师住在我家附近,人们对他的评价是诊断正确,可我家的人没在他那儿看过一次病。有时路上能碰见出诊途中的他,这位高个子医师通常戴一顶呢子礼帽,提个黑色的包,面部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路上有人向他行礼,他也不过抬手碰一下礼帽,轻轻点一下头而已,只要看到他那副架势,我的双脚就不敢向前。
  遭工厂所在镇的医生冷遇时的畏缩感又一次袭来。没被我家请过一次的莲见医师,会不会对我们有成见呢?我因为请不到别的医生出诊就去请他,他会不会生气呢?而且此地距工厂所在的镇子有五公里路,他会去吗?说不定莲见医师也是只为那些平日里给他送粮食的人看病也未可知。我有一种又会遭到拒绝的预感。
  我十分担心,但没有停下脚步。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到父亲房里,我得尽最大努力去试一试。
  我登上车站旁边的石台阶,来到架在铁道上的高架桥上面。只见月台上站着许多等车的人,背着旅行包的人也不少。
  我过了高架桥,从车站旁边走过,开始上坡。路两旁有石墙,我在坡道中途的一个庙门前驻足。我往门内瞧了瞧,大堂很黑,大门左手边一个房间亮着灯。
  我进了大门,试探着走近那个房间,鼓起勇气打开玻璃门,朝里面说,晚上好!
  拉窗拉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坐着伸出头来。我问道:
  “听说莲见医师住在这座庙里……”
  “是呀是呀。”女人答道。
  “我能不能见见他?”
  “我去叫他。”
  女人爽快地答着,站起身出来,从我旁边走过,往庙堂左手那边去了。
  我感觉自己有些害怕见莲见医师,内心甚至希望他不在家,我转身走向大门。我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朝女人消失的方向望去。
  一个高个子穿和服的男人跟在女人身后从大堂的阴影处出现了,他从摆放着许多墓石的地方穿行过来。女人进了家门,莲见医师站到了我面前,眼睛就对着我。
  我站好了向他行礼,报了家门,陈述了父亲的病状。我的声音嘶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双膝打颤,颤抖传至全身,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和莲见医师这样面对面站着,我感到喘不过气来。
  莲见医师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梳成大背头的头发黑溜溜的,镜片后面闪光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住了口,眼睛望着地下。
  医师站了一会,我感到他转身走了。我抬起头,看着医师原路返回,宽宽的肩膀消失在大堂的阴影里。
  我擦了擦脸,舔舔干燥的唇。莲见医师当然听见了我的话,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就这样走了。吃过饭的医师穿着和服,也许正在休息呢,而我突然来到,又唐突地请他出诊,可能破坏了他的情绪吧?不吱声就转身走开,也许是不屑于回答这样一个未成年人吧。
  我把身子靠在门柱上。羞耻感让我浑身发热,我再次恨起自己的年龄。
  往哪儿去呢,我想。我不想就这样回去,可心里在对自己说,就这样一走了之吧。然而,离开父亲身边就等于不再有食物,也就等于饿死。而且好不容易交了钱,又不能上补习学校了,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我将身子从门柱挪开。
  我开始走下石级,可我依稀听见后面有自行车轮胎滚动的声音,于是扭过头来。我站住了!和服换成了西服,戴着礼帽的莲见医师推着自行车走近了,车上还挂着一个出诊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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