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缺月

作者:佚名




  我从民营铁路车站的检票口出来,发现街道上的水已经干了。早上我步行去车站的时候路是湿的,路面上还有大块的积水,而现在,给秋阳暴晒过半天的路面这儿那儿干燥得发白,沙砾也浮现了出来。路边堆积的尘埃还在冒着些微的水蒸气。
  每年台风季节必降暴雨,很多小河都涨水。发大水的同时,污水在街心像大河似的流淌,不久流动停止,整条街便浸泡在污水之中。几天之后水再次流动,路面随着流速的增快露出来。那天早上,我起床后确认过水已经完全退了。
  地势低洼人家的房间地板都给水浸泡了,仔细瞧一下他们房里,墙壁上还留着历年水位的印记,跟五线谱一样。战争年代挖防空洞都会冒出水来,只好在地面上做出拱形的防空洞,这些洞壕至今还完好地保留在住宅的后面。
  那天,我乘列车去了位于御茶水的补习学校。
  十天前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那年春天初中毕业后一直未见面的一个同班同学写来的,说他上了补习学校,那所学校是利用以前御茶水初中夜校的房屋开办的。我想这真是乐天派的朋友的好性子。战争刚刚结束还不到两个月,美军还在进驻,整个社会处于一种与其说是混乱毋宁说是虚脱的状态,粮食配给还不能按时,我家附近常见到倒在路边饿死的人,在这种社会状况下,我的同学居然还想到自己的深造,为此上了补习学校,我感到他的行为简直是深重的罪恶,因为他没把百姓的痛苦当回事。
  
  但第二天晚上听到报人出身的文部大臣在电台里发表讲话呼吁学生回课堂,我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的讲话包含以下要点:学业未完成便加入军队或被动员去后方劳动的学生,战争结束后一直处于不知该干什么的状态,但学校为了同学们能继续自己的学业,正期待着大家回去。
  我初中病假过多,毕业时学校向更高一级的学校提供的档案材料写得很不好,所以我升不了学,就到千叶县大哥开的造木船的工厂做工,战争结束后又到荒川灌溉渠附近二哥的轻金属厂宿舍住着。将来如何生存下去,我心里全没有底,就那样在工厂的写字楼里打杂度日,听到广播,我才知道学校这个机构已经开始恢复秩序了。
  “回到课堂去!”这句话里透着一股甘甜的味道,沁人心脾。初中毕业后,我一想到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就浑身无力,战后这种感觉尤甚,连做工也没把握胜任,因为中学时代我的身体两度被肺结核病光顾过,仅有一点初中课堂上学的知识,光靠这些闯社会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这个广播无疑是一道亮光。在更高一级的学校究竟学得到什么知识我不知道,但依稀觉得可以通过这个途径进入社会并生存下去。
  那年春天弥漫着一种即将在本土决战的气氛,所以不可能举行升学考试,全凭初中学校提供的个人档案材料决定录取与否,当然没有一所学校肯录取我这样一个毕业成绩不好的学生。来年春天必定举行入学考试,无论档案材料写得怎么不好,只要考试达标就可被允许入学,要使这件事成为可能,那就必须准备考试。家里的房子遭空袭烧毁了,我手头只有一本幸免于难的英语辞典,没有任何办法备齐资料,到同学所去的那所补习学校上学无疑是上策。
  我考虑好了之后,犹豫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向父亲提出读补习学校的要求。我以为父亲会劈头盖脸大骂我一顿,然而父亲沉默了片刻,以平时少有的沉静语调同意了。
  作为实业家的父亲一直采取顺应时代大潮的处世方式,他把棉纺织厂交与大哥、三哥管理,把制棉厂交与二哥管理,等到战时经济统辖令断了原棉配给,他又策划搞军需品制造,让大哥转行经营一个木船厂,让二哥和三哥转行经营轻金属厂。战争结束军队解体,没人来订货了,哥哥们考虑回到经营纺织的老路上去,正在等待父亲的指示,父亲则认为等着静观时局变化为好。第一次面对战败这样一个事实,父亲的思维一时难以理清,他之所以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要求,一定是因为不知道世道将如何转换,认为将我送进学校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我来到御茶水这个地方,看见铁路沿线的崖壁之上,一个相当广阔的范围内排列着一大片古老的建筑,被空袭炸成一片废墟的东京竟然还保留着如此一隅,真是不可思议。
  正如我同学在明信片上所写的那样,道路右边有一个两层木结构的夜校初中,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补习学校”。
  在接待室办好入学手续,我爬上楼梯,一间教室里正在上课。学生人数有二十左右,多数为穿军服的复员军人。我的同学也在其中,他并未察觉站在走廊的我,只顾用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在路上走着,左边是大片水田,我看见田间小道上有许多男子的身影,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少年。
  水田浸泡在浑浊的水里,沾了泥的稻穗歪歪斜斜地钻出水面。男人们站在水里,不停地将网子插进去,捞起鱼倒入桶里。响声突起,我朝那边一看,只见一条尾巴还在网外的鲤鱼正在奋力挣扎。
  近处有个鲤鱼养殖场,鱼池分散在田亩各处,发大水时鱼游了出来,水一退就集中在还有点水的地方。大水过后,总有许多人麇集这片田的附近捞鱼。
  我站在路旁望着这些人的举动。被水淹没的稻田上有大批红蜻蜓在翩翩飞舞,也有些蜻蜓停在露出水面的稻穗上歇脚。
  背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父亲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用上等和服改制的扎腿裤,手里拎着一包行李。
  女人也眺望了一会儿大田的情景,然后同我一道踏上回家的路。女人在降暴雨的前一天说好去伯母家住一晚就回来,可发了大水,没法回到父亲身旁。
  “今天我接到你爸爸的电话,他说水退了,所以我来了。”
  女人以她特有的爽快表情说道。
  女人的衣服散发着一缕香料的香味,鬓发也油光光的。虽然四十好几了,可皮肤并未松弛,看上去至少年轻五六岁。
  父亲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是从几年前开始的,母亲也有所察觉。前一年夏天母亲病死,又过了半年左右,女人开始在我家出现,后来就在我家住上两三天。春天日暮里町的家遭夜间空袭烧毁,女人也从我家与父亲一起去谷中墓地避难。父亲和女人一起越过荒川灌溉渠转移到大哥的旧纺织厂,住进厂子里面的住宅。
  二哥也被战火赶了出来,他把那个工厂从大哥手上租借过来,继续从事轻金属制造。
  哥哥们对女人睁一眼闭一眼,想必是认为这个女人正合适照顾暴躁而任性的父亲。这个女人年轻时嫁给银行职员,丈夫死后,不知怎的成了一家小招妓酒馆的女老板,因此认识了父亲,也许是职业习性使然,她把父亲服侍得很好,从不让他生气,他的衣着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我起先有点反感这个女人,但不知不觉间态度发生了变化,开始和哥哥们一样对待她了。我想一方面母亲死后父亲需要有人照顾,另一方面女人也是维持家庭秩序所不可缺少的。自从与这个女人同居之后,父亲的行为举止不那么粗暴了,而且女人家务也在行,饭菜做得不错,家里也收拾得干净。
  拐过一个弯,快到工厂了。工厂附近的地势较高,路面全干了,连石头围墙墙根被污水浸过的痕迹也消失了。
  我和女人一起进了厂门。
  女人对我轻轻点了一下头,往左手边的住宅门口去了,我则登上另一栋二层楼宿舍的楼梯。
  
  第二天,我开始去补习学校上学。
  一大早从工厂的宿舍出来,过了架在荒川灌溉渠的千住新桥,乘列车到秋叶原,从那里步行去御茶水。铁道沿线是一望无际的废墟。
  回到宿舍已是下午两点,吃过推迟的午饭,走进写字楼。在战争期间,厂里为军队制造一种迎击大型轰炸机所用的子弹的外壳,被纳入兵工厂的行列,战争结束一度停产后又用剩下的硬铝生产烟斗、锅等,用牛车或两轮拖车出货。以厂长为首的员工大部分是原纺织厂的人员,其中有人开始着手制造纺织机械的零件。
  停电的时候改为夜间作业,员工们白天在工厂后面开垦的那块地里护理芋头、高粱、豆类什么的。二嫂怀孕回静冈的娘家去了,二哥也不时去二嫂那边住个两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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