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月之记忆
作者:[日本]鹤阳子 作 姚东敏 译
“要有什么事的话就叫我啊。”说这话时,志保又恢复了往日的羞涩。
第二天傍晚,瑞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脸色不怎么好,不过倒没有站立不住的忧虑。
“不好意思啊,前天真是谢谢了。买了寿司,来吃吧?”受瑞子之邀,志保去瑞子的房间吃寿司。
瑞子的房间开着空调,热乎乎的绿茶香醇可口。志保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环视瑞子的生活空间。大大的书架上摆满书籍,电视和整套配置都是崭新的。隔着小圆桌在铺有地毯的地板上面对面席地而坐,空气中飘散着老朋友似的温馨气氛。
“每个月都那么痛苦吗?”
志保困惑不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嗯……去世的妈妈从前就很担心。一上高中就带我到她做医生的朋友那里去看过,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稍微有点向右扭曲,子宫……也许因为正是青春期,内部平衡不是很好,最后不了了之。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行,不过也有不那么痛苦的时候。”
瑞子没怎么吃,一直在说话,还频频劝志保多吃。志保闲着没事,不断把嘴塞得满满的。
“雪泽同学,你家有病人吗?”
瑞子紧盯着志保,突然发问。
“什么?”
“嗯,有点那样的感觉,隐隐约约地。”
瑞子的视线随即飘开,转向窗户那边。侧面看过去,她的鼻梁光洁笔挺。
“病人,有的。妈妈一直身体不大好。我从小看到的就是那样。”
“哦。”
“而且还得了卵巢方面的病……做了手术,可过了三天,出院那天……”
志保感觉声音在违反自己的意志发颤。看到瑞子瞧着自己想说什么,志保阻止了她。她只想让瑞子一直听自己讲。
“突然从医院失踪了。什么都没带,留下字条说不要找她……只写给爸爸,我和弟弟一句话都没留……现在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那样一副身板……”
志保喝了口渐渐冷掉的茶,松了口气似的沉默了。
“这样啊。你帮我擦脸时,觉得特别舒服。动作真温柔啊。”
瑞子的轻言细语触动了志保内心容易碰伤的地方,志保哇的一声哭出来,有条不紊地讲述的心情不知所踪。瑞子静静地待在自顾哭泣不已的志保身边。
“那个,志保同学,你知道减胎手术吗?”
好像算好了志保停止哭泣的时机一样,瑞子幽幽地问道。
“我妈妈啊,因为爸爸坚持一定要后继有人,治了很长时间的不孕症。后来终于怀孕了,竟然是四胞胎。是排卵药引发的多胎。可爸爸说四个胎儿的话带给母体的危险太大,于是拜托认识的妇产科医生做了减胎手术,也就是把四个受精卵中的两个打针杀死。往孕期十周左右的胎儿心脏里注射氯化钾,这是我后来在报纸上看到的,我想大概就是那样的方法。结果剩下的两个里有一个胎死腹中,只有我,虽然是早产儿,却活了下来。很残忍很可悲的事情吧?为什么留下的偏偏是我呢?其他的三个人去哪里了呢?我从知道这事起,每天都这么想着。”
瑞子微微一笑。志保一时间不能理解围绕瑞子出生的一系列故事,却感觉有层透明的薄膜把自己和瑞子包裹起来,像微小而脆弱的细胞一样颤动着。
“至今也没正式承认过,减胎手术这事在当时是绝密的。妈妈受到打击,似乎陷入了神经高度敏感的状态。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经过辛苦治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小生命,却只有一个存活下来。可爸爸全都讲给我听了,说我是经过那么多波折才生出来的,得自觉承担起延续青木家香火的使命。”
瑞子轻轻叹了口气。
“上中学后,我讨厌透了当政治家的爸爸,实在乏味之极,更痛恨他对妈妈漠不关心,所以旗帜鲜明地宣称决不做爸爸希望的事情。爸爸因为自己身为父亲却达不到预期目的而焦躁不安。”
瑞子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装冰咖啡的袋子。
“不觉得真的很神经?瑞子是妈妈住院期间爸爸给取的名字,说是个好名字。可那样就能不流产?妈妈听来作何感想,他完全没有试想过。爸爸一叫我,就唤起了妈妈对减胎的胎儿和死掉的胎儿的记忆!”
瑞子说着把咖啡倒进玻璃杯,放到志保面前。志保为了确认瑞子到底能说多少,始终一言不发地思考着,就像初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拔不动腿的感觉又原样回来了。
“青木同学,我看到过你看着录像哭了。”志保唐突地说。
“嗯?”
“在大学图书馆的视听室里,青木同学哭来着。很久以前了。我搬来见到你,马上就想起来了。”
“啊?是吗。还真没想到,在那地方见过?……我时常那样的。”
瑞子并没有特别吃惊,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像想起些什么似的站在电视机旁,拿着一盘贴着手写标签的录像带。
“看的是跟这个一样的东西。只有在图书馆里才有感觉,这房间里没那气氛……想看的时候,就去大学里看。”
录像带背面写着“生命,四十亿年遥远的旅程”,似乎是电视节目的科学特集系列。
“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总是剧烈地头疼,换季的时候常常睡得昏昏沉沉,可还算一向与大病无缘,没料想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肺癌。过了一年半就去世了,或许是种解脱。就是和妈妈最后一起看过的节目,这个。”
瑞子淡淡地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志保希望了解瑞子的心潮渐渐变得难以自抑。顺着接近瑞子的思绪之路而行,走到哪里去都愿意。
“青木同学,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吧?”
“感觉是的。到了开始出血的第二天,疼痛就会轻很多的。”
瑞子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地答道。
“我也有挺难受的时候,可还有像你这样的,从前真难以想像。”
“每月都有好几天处于被支配的状态。让人懊恼得走投无路。”瑞子还是闭着双眼说,“被那东西反反复复地侵袭啊。不动声色地入侵。每个月光是让我出好几天血就已经难以承受了,还要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支配我。脚完全是使不上力,大脑一片空白。食之无味。一想到‘啊,又要来了’就疼痛难忍,剧痛。站无法站、睡无法睡的痛……我有时想,我是不是在接受那东西的惩罚呢。”
志保想起了被瑞子称为“那东西”的近乎圆形的月亮。瑞子如此憎恶被浮现在黑暗中的月亮周而复始地折磨,想到这憎恶也是种痛苦的体验。
“妈妈的生殖器成了人亲手制造生命又立即予以杀戮的现场。血腥,无穷无尽……真的,受不了……”
瑞子念咒似的低声说着,一下睁开眼睛。那眼睛每次注视志保都明显浮现出后悔的神情。
“对不起,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前天真是多谢了。第一次觉得那样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瑞子笑了,眼里闪烁着光芒。志保心中好像缓缓落下了温暖喜悦的彩带。
盛夏的街道日光反射特别厉害,汗都快被烤干了。志保和冬美一起去购物,走在炎夏的柏油路上。冬美身穿橘色无袖衫,露出在海边晒黑的胳膊,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夏季服装的最后一轮打折开始了,冬美好像有些性急,到处转着买了满满两大袋,志保也买了两件衣服,分别是水蓝色的衬衫和高领T恤。冬美埋头挑选自己的物品,出店门时还确认似的自语“这些够了吗”,对志保买的东西并不十分在意。
这样倒比较轻松,所以志保只和冬美一起购物。快两点时,两个人终于吃上了午饭。冬美从学长那里打听到一家店,在那里吃了面点。冬美说如今上学放学要花不少时间,似乎每天可用的时间一下少了很多,问了志保现在的公寓的情形,又说今晚就在那儿住一宿了。“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吧,并不是镇痛剂可以麻痹的疼痛,那个。”
冬美好像很懂行似的说着。志保只是把瑞子剧烈的疼痛和镇痛剂不起作用的情况告诉了她。
“只表现为呻吟的痛,我看不是普通的痛。”
“嗯。好像是没法子的事。”
“即使在大脑研究中,疼痛的成因也并不十分清楚。有所谓的虚幻性肢体疼痛。手脚被切断之后会感觉到手足还在,感到异常疼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