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生日女郎

作者:[日本]村上春树作




  “要是这不行我可以许个其他什么愿。”她清清喉咙说,“我不介意。我再想个其他愿望好了。”
  “不,不。”老人说,他抬起双手,挥动得像旗子一样。“这个愿望没问题,毫无问题。只是有一点令人吃惊,小姐。你不想要点其他什么吗?比如说,你想更漂亮,或者更聪明,或者更有钱:你确定自己不要许个像那样的——一般女孩都会想许的那种——愿望吗?”
  她花了一会时间搜寻合适的字句。那个老人只是等着,什么也不说,他的两手又一起回到了桌上。
  “我当然也想更漂亮,更聪明,或者更有钱。但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这其中哪个愿望真的实现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大概会超出我的控制之外。我还不太清楚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不知道它是如何运转的。”
  “我明白。”那个老人说,他把手指交叉起来然后又分开。“我明白。”
  “那,我的愿望行吗?”
  “行。”他说,“当然行。这对我来说毫不费力。”
  那个老人突然把视线固定在空中的一点。他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它们俨然就是凝神思考时大脑本身的皱褶。他似乎正在凝视着漂浮在他面前的什么东西——也许是那些几乎看不见的降落的尘埃。他张大双臂,从椅子上轻轻起身,双掌拍击,发出干巴巴的“噼啪”一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后,他用手指慢慢抚过额头的皱纹,仿佛要把它们抚平。他带着和蔼的微笑朝她转过身。
  “可以了。”他说,“你的愿望被接受了。”
  “好了?”
  “是的,不费吹灰之力。你的愿望已经被接受了,可爱的小姐。生日快乐。现在你可以回去工作了。别担心,我会把推车放到走廊上。”
  她乘电梯下楼回到餐厅。手上现在空荡荡的,让她觉得轻得几乎令人不安,就像自己正走在某种神秘的毛绒上。
  “你怎么了?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年轻点的侍者对她说。
  她摇摇头,给了他一个含糊的微笑。“哦,真的?没有啊,我很好。”
  “跟我说说店主的事。他长什么样?”
  “不清楚,我没怎么好好看。”她切断了话头。
  一小时后她去把推车拿了下来。推车放在外面走廊上,上面的餐具摆得井井有条。她掀起盖子,鸡肉和蔬菜都不见了。酒瓶和咖啡壶也空了。604房间的房门关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她盯着门看了一会儿,觉得它好像随时都会打开,但它没有。她把推车运下电梯,推到厨房洗碗机那儿。厨师用空洞的眼神看了看盘子:一如以往,里面吃得一点不剩。
  
  “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店主。”她说,“一次也没有。领班经理最终诊断只是普通的胃痛,第二天便回来亲自给店主送饭了。元旦后我辞去了那份工作,再也没回过那个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最好别再走近那里,类似某种预感。”
  她手里玩着一只纸船,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有时我会有种感觉,在我20岁生日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某种幻觉。就好像碰巧有什么让我以为发生了那些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但我十分确定地知道,那真的发生过。我至今还能栩栩如生地回忆起604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和每一样摆设。在那个房间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确发生过,而且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喝着各自的饮料,想着各自的心事。
  “问你件事情行吗?”我问。“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两件事。”
  “问吧。”她说,“我猜你要问我那时许了什么愿。那是你想知道的第一件事。”
  “但看起来你似乎不想说。”
  “是吗?”
  我点点头。
  她放下手里的纸船,眯起眼睛,好像正在注视着什么遥远的东西。“你知道,许什么愿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我并没有要你告诉我。”我说,“不过,我想知道它是否真的实现了。还有——不管那个愿望本身如何——你后来是否对自己选择的愿望感到后悔。你曾为当初没有许下其他的愿望而觉得遗憾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既是‘yes’又是‘no’。我剩下的人生还很长,大概。我还不清楚事情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么这是个要花时间去实现的愿望喽?”
  “可以那么说。时间在这里起的作用非常重要。”
  “就像做菜?”
  “就像做菜。”
  我就此想了一会儿,但惟一浮上脑海的是一块巨大的馅饼用低火在烤箱里慢慢烤熟的画面。
  “那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
  “那是什么来着?”
  “你是否后悔过自己选择的愿望。”
  一阵沉默。她转向我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深度可言。一丝微笑的阴翳闪过她的嘴角,给人一种平静的顺从感。
  “我结婚了。”她说,“嫁给了一个大我三岁的会计师。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养了一条爱尔兰雪达犬。我开奥迪,每周和朋友打两次网球。那就是现在我过的生活。”
  “听上去很不错。”我说。
  “哪怕奥迪的保险杠上撞凹了两块?”
  “嗨,保险杠装了就是用来撞凹的。”
  “这可以做个很棒的保险杠贴纸哦。”她说,“‘保险杠就是用来撞凹的’。”
  她那样说的时候我看着她的嘴巴。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她说,声音更加轻柔。她摸着自己的一只耳垂。那是只形状很美的耳垂。“无论许下什么愿望,无论走得多远,人们始终还是他们自己。如此而已。”
  “又一条很妙的保险杠贴纸。”我说,“‘无论走得多远,你始终还是你自己。’”
  她大声笑起来,真的很开心的样子,嘴角的阴翳不见了。
  她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看着我。“告诉我。”她说,“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许什么愿?”
  “你的意思是,在我20岁生日的晚上?”
  “嗯哼。”
  我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想不出答案。
  “我什么也想不出。”我承认说,“我的20岁生日过去太久了。”
  “你真的什么愿望都想不出?”
  我摇了摇头。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她再一次看着我的眼睛——直接而深入——然后说,“那是因为你已经许过愿了。”
  
  “但你最好非常仔细地想想,因为我只能满足你一个愿望。”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一个打着枯叶色领带的老头竖起一根手指。“只有一个。之后你不能反悔也不能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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