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红楼梦》中的政治

作者:王 蒙




  《红楼梦》当中的政治我觉得很有趣,自古有人就喜欢把《红楼梦》往政治上拉,比如说蔡元培,他强调《红楼梦》是反满,甚至是反清复明的书,这个今天就不说了。再比如说毛泽东,毛泽东就强调《红楼梦》是阶级斗争的书。我觉得《红楼梦》简单的说有两大主题,一个是“情”,一个是“政”。这个“政”和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学还不完全一样,“情”这一部分呢我今天也不讲,我想讲讲“政”这一部分。有些《红楼梦》里的复杂问题,我尽量绕开。比如说后四十回的问题,我今天是把一百二十回作为一个整体来说的,因为你不管怎么考证后四十回不是原著,或者后四十回有多少问题,但是读者接受的是一个一百二十回本,没有哪家出版社敢出一个八十回的,它出了也卖不出去,卖的都是一百二十回的,所以我就把一百二十回当一个整体来讲,类似的问题都错过去。那么我要讲的是这么几个问题,一个是《红楼梦》的政治主题,就是兴衰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贾府的权力格局,第三个问题就是贾府的政治人物,第四个问题就是贾府的人际关系,第五个问题是贾府的一些政治事件,我大概要讲这么五点。
  先说这个政治主题,《红楼梦》的作者并不隐瞒,他处处都讲到一个兴衰,而兴衰呢又是中国人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中国多少读书人,多少学问家就在研究这个,或者是盛衰、兴亡、治乱,研究这个道理。《红楼梦》里又有例子讲述这个问题,一个就是冷子兴说荣国府,就讲到渐渐出现下势的情景,就是它已经要盛极而衰了。他一下子就说它是走向衰弱。这个也很有兴趣,按道理是犯了做小说的忌,因为做小说要保持一个悬念,你不能一上来就说这是一个衰败的家庭,你给它做一个结论。可是《红楼梦》不一样,它从石头、空空道人、女娲补天的故事,就先告诉你,我现在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这家人家,这些人物最后全完蛋,最后全变成虚无,最后什么都不存在,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他把这个无放在前边,然后再跟你讲这个有,他给你讲这个有的时候还随时提醒你,这些不过是过眼烟云,都是转瞬即逝的荣华富贵,别看现在是烈火烹油、鲜花似锦,到最后全部得没落和灭亡。
  这里头有中国的“有”和“无”的观念。我看中国的古书有一个最不明白的就是“无非无,无非非无,无非有,有非有”,它说的这个意思,我现在无法从训诂的意义上去体会,只能从我经验的意义来体会,“无非无”就是这个“无”不是绝对的无,是曾经有过的无和可能有过的无,从无中会生出有来,那么“有非有”或者“有非无”,是说这个“有”并非老有,有着有着它就无了,他在这样一个前提下讲这个故事,居然也抓住了你,不但抓住了你,在你真正看到它的繁荣、昌盛,这里还有一个聚散的概念,聚的那些场景,让你忘掉了它会无,让你忘掉了它曾经无和必将无,所以这也是文无定法之一例。
  对这个兴衰的问题,《红楼梦》还有个什么意思呢,给我们一些什么启示呢?第一它有一种宿命感,就是中国式的宿命辩证法,就是说盛极必衰、兴盛必亡、治极则乱、乱极则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它处处都讲这么一个道理,这是一种没有道理的道理,但这是一种非常辩证的道理。尤其是表现在秦可卿死前托梦,这是神秘文化。她讲的道理就是这个道理,盛极则衰、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所以在还没有确定彻底败坏的时候,她在梦中建议王熙凤,你就应该做败落的准备,还提出几个具体的建议。这是她的一个观点,她这个观点里头,我说她有宿命感,但是她也有一个善意的提醒,就是为人、持家、为政都要留有余地,都要居安思危,用毛泽东的话说叫谦虚谨慎,得放手时且放手,那话怎么说的,就是说要回头,要放手。她有这么一个意思,这个意思很可能是一个超越时间的真理。
  第二,在这个兴衰的问题上,我们看到了,首先这也是冷子兴讲到的荣国府的财政危机,入不敷出,冷子兴也讲了,丁齿日繁,就是人口问题,有挥霍问题,说是花银子就像淌水似的,哗啦哗啦的往外流。有人口问题,有挥霍问题,有中饱问题,所有办事的人都给自己捞好处。贾芸去采购物品,采购小戏子,他肯定有中饱。贾芹去管尼姑庵,他有中饱,所有的人都有中饱问题,所以到了后边,抄家以后又缓和了一下,没有把它彻底抄完,这时贾母问起家里边的情况,别人跟她一说,贾母也表示大吃一惊,贾母说,原来我想的起码还有现在的十倍。贾母估计的失误是十比一,实际上只有这个的十分之一,贾母是比较有经验的,贾母并不过分的膨胀,但是她也没有估计到财政危机的问题。这里财政的危机导致了衰亡,更重要的是管理和人才的危机。这本来是两个危机,但是我把它放在一块儿来讲。就是这么大一家子,没人管事,尤其是男人不管事。
  男人为什么不管事呢,我现在能想起来的,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呢,我还是得不断引用毛泽东主席的话,因为他的话我印象太深了,就是书读得越多越蠢,男人读书,女人不读书,男人读的书里面都是仁义道德、之乎者也,所以就培养出了贾政那样的废物,他是废人。由于这种读书、这种教条主义,脱离生活的教育,它又培养出了反叛者,像贾宝玉这样的人。这两种人都是废物。贾宝玉这样的可能很可爱,也许你们女生喜欢贾宝玉这种人。可是,在我谈“政”这个问题时,贾宝玉他不是个角色,他既不是主流的当权的角色,也不是造反的叛逆的角色。中国儒家的东西,是对贾政影响最深的。儒家里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长期以来变得脱离实际,变得理想化了。道德化的政治,以德服人,民为贵,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父慈子孝,可以带动全国,礼治,大家都讲礼貌,都按规矩办事,这个国家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不但儒家是理想化的,它带有一种审美的色彩,它所形容的理想的统治,就连道家也是理想化的,所以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烹小鲜用我们天津话讲,叫“熬小鱼”,说治大国就像熬小鱼一样,怎么讲?我们不讲?选因为你一讲,单这一个问题就够咱们南开闹一年的,他好像说得挺可爱,可是这些东西缺少可操作性,怎么熬小鱼?把宪法搁锅里熬着,老翻着看?不行,不是这个意思。所以男的不行这是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就是男的腐化起来比女的受的约束少,我想这是一个原因。因为男的腐化到什么程度,什么贾链、贾珍啊、贾蓉啊,恶心到什么程度?贾赦三妻四妾还不够,凡是有头有脸的丫头,他都要上去。但女的没有这个条件,贾母权威那么大,说我准备再搞几个面首,操作起来非常的困难。不是说她们多干净,当然这个也查不出来,秦可卿是不是干净,咱们就暂时不论。但是她们限制多,限制多了就要转移,所以就转移到治理这个家,转移到从家当中弄权、中饱,可能有关系。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所以说男的都不行,所以女的就出现了,一个能人王熙凤,另一个潜在的更大的能人探春。所以管理上和人才上有危机,没有接班人。你看贾府,祖上的功勋,前面也讲了,什么贾代儒、贾代化,再往上,都讲了,是立过功的,而且有过战功。因为焦大老说,他曾经自己豁出性命从战场上把主公救回来。所以说明他是参加过战斗,立过战功。可是后边没人,它只有老本没有新功,也没有可立新功之人,所以这里头又有人才和管理上的危机。
  再有就是道德危机,道德状况普遍恶化,而且毫无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宁国府那边更坏,焦大总结的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贾琏的那些情况,我就不一一说了。这种道德的危机已经不限于道德了,已经超出了道德的范围,变成了许多罪恶,就是在积累罪恶,这个从一上来讲的就多了,贾赦为了要石呆子的扇子把人逼死了;薛潘为了抢香菱把冯公子打死了,也没事了。道德危机变成了罪恶的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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