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格外轻盈的放肆

作者:吴景娅

《金锁记》里,张爱玲的月亮彻底沉下去了。这轮偷窥着她隐密世界、在她许多小说中常常露面的月亮,是她的极爱,亦是怕。张氏所谓的凄凉,最具象的代言,并不是一种手势,而是色光冷艳的各种月亮。
   曹七巧也曾憧憬过有一轮月亮是欢愉的,哪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因为眼前人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真是伸手可及——
   “季泽立在她眼前,两手合在她扇柄,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叫“二嫂,七巧”耳语般的。他的撩拨铭心镂骨,雪中送炭。尤其,是对一个情与欲都贫困到极至的女人。
   可七巧却勃然反脸,对一个自己梦里爱得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的男人。她在姜家守着比死人更可怕的残夫,捱过那些躁动的如花夜色,靠的不就是对这个男人的幻爱么?
   如今,他贴近她眉睫,就是演戏,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啊。可,七巧还是将扇子当武器,向季泽头上砸去。
   女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已大悲在即,彻底失去爱能力,连为爱装个傻也不行,片刻也不行。
   如果,《红玫瑰和白玫瑰》的男争女斗,还有点小孩子过家家的赌气,《金锁记》这里可全是血肉模糊的肉搏了。曹七巧就是虚情假义与男人调情的兴致都没有了,而是火眼金睛戳穿男人的鬼把戏。与男人为敌,她够狠够毒,甚至,不惜先冲着自己胸口戳上一刀。
   张爱玲的狠,也淋漓尽致。这便是每次我看《金锁记》就会寒彻肺腑的原因。她写曹七巧的死,轻如鸿毛,孤苦无边。带走的全是恨,没有一丝亲爱能托起她的灵魂。腮边有泪也无人替她揩拭,自己干了。
   张爱玲笔落至此,无处话凄凉了吧。她再不会点上一炉香,慢条斯理给你讲故事。她也不再多说月亮的长短,传奇愈来愈无奇,流言倒日渐丰满。张式的刻薄已炉火纯青。
   想着就不寒而栗,当时的张爱玲还不认识胡兰成呢。从未亲身体验爱的悲喜,竟然就把爱写得那样绝望——黑天黑地的,铁马金戈的,写出这样东西的女人,该是爱情的悲观主义者了?
  
  错,错,错。也就是《金锁记》发表的当年——1943,张爱玲的粉嫩华年,她不过见了胡兰成两三面,就傻乎乎地低到尘埃里,开出小女生式的、欢喜的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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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子里很上海女人的张爱玲,也算会傲慢、乔张做致的。但到了动情的份上,也就成了红玫瑰王娇蕊那样的精神儿童,任性又笨拙。以致于在自尊方面也显得迟钝。
   许多人都为张爱玲叫屈。张胡恋中,胡兰成似乎一直是主宰者,他要了结婚,又要了背叛。他爱好发贱,也作贱张爱玲:与周训德的进退,与范秀美的苟合,他竟拿来娱乐于夫妻间,差不多是一种精神性虐了。
   其实,张爱玲能坚忍这一切,一不是古典式的贤惠,二不是文艺女人潇洒做派。她只为自己的爱。她的爱从来都是自顾自的,顺乎天性,随波逐流:最初胡兰成情人的角色,她不以为耻;最后的弃妇命运,亦不呼天抢地。她的爱凛然庄重,赢得也输得,爱时,认真,不折不扣;不爱了,便像小男孩骑单车冲下坡,陡然撒开手,大快感。
   常常为张爱玲的深情而潸然:大难到来,她不避,反而千里寻夫到温州,见到的却是丈夫与其他女人双栖双飞。而她仍觉出温州的异然,像珍珠一样在她沙砾堆积的敏感处,熠熠闪光。她对爱的理解真是大音稀声,高处不胜寒。她懂得么?慈悲么?谁也不知。但她自然,又晓得收放。
   更是勇敢。她的爱永远主动,对胡兰成和赖雅皆如此。举手投足间,倒很汉子气,飒爽英姿,侠肝义胆。因为主动,所以博大。博大得总是捧出自己一字一句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给男人。
   女人捧钱给男人,放在现代,也是羞怯的勾当;在她的时代简直石破天惊。
   对丧家之犬时期的胡姓男人,她的给,也许不是什么爱了,有点复仇的快意。施予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自尊和回击:胡兰成曾如此轻慢她,甚至到了欺负的地步,到头来,她不计回报的施予,真是豪门女儿的做派,把小地方出身的胡兰成的小家子气、自卑,暴露得好喜剧。最终,毕竟是她弃了他,从精神上,以高贵的爱战胜了一个花花公子的胡作非为。
   而给赖雅送钱的情景却让我如坐春风——
   美国的边城小镇小车站,伤感的五月天。赖雅要去他方,张爱玲的依恋决堤而出。美国的边缘地带对极爱繁华喧哗的张爱玲来说,寒凉无边。而赖雅宽厚的音量,爽朗的笑,让她有了父亲之感。她的爱,几乎是小女孩过马路,想去牵一只大人的手。而她捧上钱给贫困的赖雅的举动,又像母亲所为。她的亦女亦母的双重性格,总让她享受不了彻底的爱,半饥半饱的。或许,因为欠缺,她的爱倒天高地阔,自给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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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性上一直缺乏诚挚的关怀。她是渴望异性的——来自父爱、性爱和手足之情。但无论父亲、兄弟、爱人,所有伸向她的男性的手都冷漠、疏离、伤害。
   这促使她把自卑埋得更深。她是不甘的,尽管她容貌平实,身躯庞大,性表现力有限,但仍是跋扈。
   特别,在服饰上飞扬跋扈。那是她惟一能够把握的女性宣言,也算一种勾引,不合常理的。也就是胡兰成说她的那种惊艳:惊也不是那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
   而她更喜欢低头——带着凄美之感的示弱,像一头大象请求抚爱,悲剧的,摇摇欲坠的。
   更多时候,她是以机智来表达性感:知性女人的幽默、风趣、才华也能引起男人生理上的致敬。
   应该说,天生缺乏性感的她,在申张女人之魅上,有智有谋,段位极高。可惜,没有一个充满男性元素的对手——
   胡兰成瘦弱着江南才子的瘦弱,手臂也该是纤细。看张爱玲的时候,多少得作生理的仰视。所以,与张爱玲的闺房之乐也就是:“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两人怎么做亦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两个人不过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在爱人面前,张爱玲是才气百分百,而少了佳人的媚。女才子的艳“亦不过像数学的无限”,浓情,却无甚风致。
   于是,胡兰成也很怅然,愤愤于天下人见了张爱玲只道文采欲流,连惯有的评头论足亦没有。他便为自己的惊动,当真的闻鸡起舞而患得患失了。这让人想起列侬的恨意:他为其他的披头士兄弟不想与自己的大野洋子性交,而想绝裂。
   这类男人的爱好奇怪,壮阔得连妻子也要普天下分享。骨子里却狭隘,小男孩式的害怕——怕自己得到的苹果不如别人的大。
   如果说胡兰成与张爱玲之比,不过是39-23=6岁,一个如日中天,一个春色满园,性爱上怎么也可顺水推舟。到了赖雅,65岁男人给32岁女人的性爱恐怕只是强弩之末,鱼水之欢也许就是“理智的激情”了吧。可张爱玲竟为赖雅怀孕了——不可遏制的激情失误。可想,也有一晌贪欢。离疯狂或许远,可这样的昼夜,已是对胡兰成时代极具讽刺的突破。并简直要纠正我们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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