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从舒婷看诗歌的荣与耻

作者:李美皆




  曾经非常喜欢周润发,喜欢到可以视为偶像的程度,所以看到他在《阿郎的故事》中满口喷饭的样子非常难过:你是周润发啊,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呢?
  同样的感慨系之,也发生在舒婷身上。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思念》)——这是舒婷的诗。悠远、惆怅、感伤、古典,即便思念,即便爱,也是怀着这样痛苦的尊严,也绝不肯放下女性的矜持。
  所以,当读到“写这篇文章我写得厨房狼烟四起,儿子屁股粘在便盆上大喊救命,因为我停不下来为他揩屁股”(《红草莓诗人》)这样的文字时,不禁错愕。错愕之余,更生难过:你是舒婷啊,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呢?
  舒婷的诗和舒婷的散文是如此不同。
  舒婷的诗,《神女峰》、《思念》、《会唱歌的鸢尾花》、《还乡》、《北京深秋的晚上》等,无论写爱情,还是写女性的迷惘、愤激和忧伤,都非常注重女性的价值和独立性,充满对个体尊严的强调与捍卫,具有坚贞、崇高之美,以及浪漫而感伤的理想主义色彩。舒婷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总是一个简爱式的清坚的精神影像,以自己人格的光辉和力量,唤醒人们灵魂当中的尊严与温情,以女性独有的敏感和自尊的文字,建构起一个清洁、典雅、庄严的情感世界。
  可是舒婷的散文却完全不同。舒婷自言:“幸亏我胡乱敲打的只是散文作坊里的瓶儿罐儿,乃散文之小器也。”这并非自谦之词。舒婷还说:“诗人尽可以抽象。散文家无法不具体。”舒婷散文的具体,就是衣食住行,育儿养花,买菜做饭,你几乎能从中闻到一股萝卜排骨汤的味道——煲萝卜排骨汤,是舒婷比较陶醉的一件事情,她曾经专门著文讲述过。比萝卜排骨汤的味道更形而下的,是抹布和围裙的味道。是的,我从舒婷的散文里读出一股琐碎,那是一个女人完全淹没于生活之流后的絮叨所带来的内在感觉。说是小女人散文,还真少了些小女人散文的性感慵懒的情调趣味,也许说婆婆妈妈散文更合适,带有典型的中年特征。散文的“具体”,就是这样的吗?
  舒婷散文的内部空间之局促,就像一个随意放置杂物的临时性房间,低矮而不通透,读后不免使人发生这样的怀疑:她是把散文当作一件仓促的家务事来做的吗?舒婷散文的语感也无法与她的诗相提并论,只有在个别篇章和几个题目中,还存留着诗人才华的余韵。
  舒婷说:“对我来说,写诗是一种高炉炼钢,要将自己的情感化为血水表现出来;写散文是一种散步,让人从容地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写起来很舒服……”诚然,散文比诗歌写起来要从容自在得多,但是,这种缺乏沉淀、缺乏审美距离的聊天式的写作,是否也是对散文的一种懈怠呢?正如她自己所言:“不要因为散文宽容了我们,我们就真把它当成鹅毛褥子了!”
  散文可以具体,但具体并不意味着琐碎家常,其间还必然要闪烁着智性的魅力与光芒,或者性情的美质,才能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审美——文学毕竟是一种审美活动。舍此,就只能让人“痛恨自己情感的平庸与琐碎”(舒婷语)了。
  不仅舒婷的诗和舒婷的散文不同,诗的舒婷和散文的舒婷也大为不同。
  我站得笔直……理想使痛苦光辉(《会唱歌的鸢尾花》)——这是诗的舒婷。那首自尊而昂扬的《致橡树》里,伫立着一个优雅而坚韧的美好的女性身影。
  可是,散文的舒婷已经与这个女性的身影相去甚远了。诗的舒婷要做一株与橡树站在一起的木棉,散文的舒婷却说:“现在让我写,我不会说成为木棉,我要做一把锯子,把木棉锯成家具”。有人说,这是一位锅碗瓢盆的舒婷,是一个背后时刻站着一位老公甚至一个家庭的舒婷。让这个舒婷谈年轻的浪漫爱情无疑是强人所难。这种不一致的言行只能说明,现在的舒婷和原来的舒婷相比已经非常陌生。显然时间和经历彻底改变了舒婷对自身诗歌的理解。
  是的,散文的舒婷已经否定了诗的舒婷。这一否定是进步还是遗憾呢?
  舒婷说:“散文就是我的自传,可能琐碎些,但我保证绝对货真价实。”那么,我们似乎可以通过她的散文来了解她的状态。
  这是舒婷散文当中的一段文字:丈夫提亲时,订约有三:一不做家务;二小两口自己过;三交友方便。不到一年即毁约。先是有了孩子紧接着婆婆公公回国定居,一家五口,乃是当今社会的“大户”。“我是作家‘坐家’,似乎责无旁贷主持家务。每早六时惊起,总是害怕误孩子上学做早餐,帮他整理书包,心里划算着中午煲什么汤晚上炒什么菜。洗衣机的衣服要晾,丈夫的袜子要补,房间要收拾。有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朋友来谈诗,挂钟就悬在脑门上,嘀嗒嘀嗒提醒时间不早,孩子快放学,得急着做午饭去。朋友足迹渐稀,改为电话。我也常常关掉煤气灶手在围裙上抹抹,抓起话筒大声叫嚷:‘什么事快说,我锅里的油正冒烟。’”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散文的舒婷是一个贤妻良母好媳妇,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家庭主妇。同样的意思,她在其他散文中也表述过,比如,《天上掉下一个“阿不婆”》中写道,别提每日买菜、剖鱼、煲汤、收拾房间,光带孩子就够我忙的。我的工作是作家,俗称“坐家”,其实在自己家中,反而连闲坐的时间也是没有的。在《无计可潇洒》、《天热天凉好个晨》等散文中,舒婷也把类似的家务繁忙重复了一遍。
  自从上了爱情的“双桅船”,由龚舒婷变成陈龚氏,舒婷的幸福就像花儿一样开放了,世界上因此少了一个典雅的女性自我,而多了一个颇富责任心的家庭主妇。舒婷幸福地把“诗人”的自我遗失在柴米油盐之中,属于自己的时间据说只有七分之一。但她很满足,她说:“丈夫属鼠,儿子属狗,十二生肖无猫。我伴一大鼠一小狗过日子,望陇得蜀,勉强足矣。”有人分析,“足矣”是实,“勉强”不过是诗人藏富不露,自谦罢了。
  因为满足,舒婷像一个鸡妈妈啄米似的,历数着自己满地的幸福颗粒。而她的散文,就是一个幸福的鸡妈妈满院的咯嗒声。其间有抱怨,那也是幸福的嗔怨。只是那样的幸福,真的近乎于窝窝囊囊了。女人要幸福,但绝不能幸福得窝窝囊囊。这一点,舒婷与苏青还不同,苏青是来自家庭的真实的苦痛与焦灼,而不是幸福的嗔怨,更不是情不自禁的幸福的外溢。窝窝囊囊的幸福,不溢出来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种种不应有的放弃。
  是什么使一个诗人的内心变得如此松弛?我想,大而化之地说,无非就是世俗的幸福。舒婷曾经说,理想使痛苦光辉。那么现在,痛苦不再光辉了。这意味着什么呢?理想的黯淡,诗意的消退。张爱玲曾经说,最恨一个天才的女孩儿忽然结了婚。是的,当姑娘变成了妇人,女性内在的娟秀、矜尊、优雅就在一点点蜕掉,情怀不再依旧,精神质地由紧致变为松弛,自尊变成了自满自恋,悠远的古典变成了狭促的当下。清雅美好的女性就这样变得蓬头垢面,实在令人气馁。也许,随着女性年龄的渐长和伦理角色的增多,需要紧致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皮肤,更是我们的内心。而且,内在的保养比外在的保养更重要。
  内心的张力对于女性绝对是有必要的。之所以有些女性在痛苦之中尚能保持清高,一旦获得幸福却沦于平庸,就是因为内心的张力消失了。拿写作来说,人们常评价一个作家“端”着写,是不以为然的意思,但有时候,就是需要端着写。美是紧张的,审美就是要拎着点,不能太放,轻易地放下,可能就成了一滩,再也拎不起来了。保持内心的紧张和高处不胜寒之感,而后才能诗,才能歌。
  谈别人的问题时,舒婷很清醒,她说:“选择诗人这条路,在现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寂寞的。因为现在写几首诗很不容易引起公众的认同,没有公众的认同,那么你在你的朋友中间、在你的生活中间一定过得非常失意。诗歌是需要这种失意的,能象征你精神状态的私人意象往往是在这种失意中完成的。”轮到自身,却是另一回事,她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只是不问自己在哪儿,原因也许就在于:“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留多少给自己,就有多少忧愁。”(《中秋夜》)她向别人指出“失意”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却不留一点“忧愁”给自己,而要以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这些幸福的身份把自己占得满满的,好使自己没有丝毫通往诗歌的时间和空间。正如她自己所描述的:“我在家头发蓬乱,趿着软拖,三番五次中断话题,小跑厨房观风。”(《你摇晃不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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