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潘琦散文:诗意之旅的追寻

作者:石一宁




  我认为,新时期散文的“向内转”趋势正是对于当代文学以往对“个人”和自我的忽略乃至践踏的反拨,同时也是对文学注重人性与个性表现这一艺术规律的再度确认使然。当我们在肯定新时期散文创作的大量可喜成就的同时,也应看到正是文学多元化格局和众多流派的形成,才使这些成就得以产生。因此,我们首先应对诗意散文这一流派在多元化格局中的合理存在予以尊重,其次,我们需要对“诗意”这一概念的内涵进行再思。
  随着19世纪帝国主义以坚船利炮炸开天朝大国的国门,古老的中国从对五千年文化的沉醉中惊醒,被迫卷入了对西方现代性的追求。100多年来,对现代性的求索和讴歌构成了中国近现代和当代史的主旋律,也成为中国近现代和当代文学的主线。然而,历史的落差又与中国人开了一个玩笑。当我们对现代性还在孜孜以求时,西方现代性却已发生了危机,出现了物质现代性与美学现代性的分道扬镳。物质现代性带来的技术统治、物欲泛滥和人性沉沦,成为西方人文学者和文学家批判的焦点。许多产生世界性影响的作家和作品,恰恰是立足于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对人性和生命价值的重新思考之上的。而反观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颂歌式作品,往往是对现代性的负面影响毫无察觉,散文领域的“杨朔模式”一路,也多是对物质现代性及其建设者的赞歌,这类作品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却通常缺乏深刻的思想性;这些“诗化散文”中的“诗意”往往是肤浅的、表面的,许多经不起时间的淘洗,缺乏更为恒久的艺术价值和魅力。
  我们今天确实是陷入了一种生存的尴尬。当我们在讴歌田野里的劳动者和工地上的建设者的时候,不能不同时看到化肥的滥用对大地的变异,工业废水的排放对江河的污染,钢筋水泥丛林的拔起对天空的掠夺。当我们在欢呼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的时候,不能不同时想到市场化的通则对道德的腐蚀,物欲的膨胀对人性的戕害。现代社会已将自己对立于田园牧歌和浪漫情怀,历史的悖论制约着我们高调的声音,人本的困境矫正着我们过度的修辞。诗意在哪里?诗意还应当成为我们的追求吗?在这里我想引入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本真的诗意”这一概念。海德格尔指出,艺术的本性是诗,诗的本性则是真理的建立。艺术作为诗意是一种发现。诗作为真理的开端,意味着陌生的、超常的和遮蔽的丰富性,意味着与熟知和日常的斗争。因此,他反对技术时代的“大地及其大气变成了原料,人变成了人的材料”;反对“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都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反对“人变成主体,世界变成客体”,把人建构为对物的绝对统治权。19世纪的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贫乏的时代对远逝的神性的歌唱,对“人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的追寻,获得海德格尔的倍加赞赏。他认为,时代的贫乏必须使诗人的整体存在和诗人的天职成为诗意的提问。当荷尔德林言说居住时,他在他眼前拥有人类生存的基本特性。荷尔德林从与那种本质上来理解的居住的关系中看见了“诗意”。正是诗意的创造使居住成为居住。诗人越是诗意化,他的言说越自由。同时,诗意并非飞翔和超越于大地之上,从而逃脱它和漂浮在它之上。正是诗意首先使人进入大地,使人属于大地,并因此使人进入居住。海德格尔说,“当我们知道诗意,我们就能在任何情况中体验到,我们非诗意地居住着,和在何种程度上非诗意地居住着,我们是否和何时将会到达转折点。当我们注意诗意时,我们也许只能期待我们的行为和意愿能够参与这一转折”;“诗意是人类居住的基本能力。但是人能够拥有诗意,在任何时候只能按照这一尺度,他的存在如何与此相转化,即它自身喜欢人并需要人的现身的东西。根据这种转让的程度决定诗意是本真的或者是非本真的”。(M•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我认为,海德格尔的这些关于“本真的诗意”的论述,可以作为我们重建中国当代诗意散文的一个重要参考。本真的诗意是人性的因而也是真实的存在,这是诗意散文或散文的诗意追求的恒定的依据;本真的诗意或者存在于现实,或者存在于未来,作家以自己的行为和意愿参与现实向诗意的转折,这意味着诗意散文既可以是现实主义的书写,也可以是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想象,意味着对作家主体性的强调;本真的诗意属于大地,这为诗意散文的人性和人民性的深度结合开辟了新的可能性;而作家越是追求本真的诗意,他的言说越自由,这又预示着诗意散文的摈弃浅薄浮华和模式化,走向天高地阔的艺术创造的前景。如果诗意散文能达到这样的深刻层次和艺术高度,那么它将能与中国当代其它散文流派建立起新的对话关系,并以其使人“人性地居于大地之上”的终极价值关怀,散发出熠熠的光彩。
  当我们建立起“本真的诗意”这一维度,回头再看潘琦的散文,也有一种新的发现。比如作者写于1990年代中期的《怀念张老师》,展现了一位热爱学生,因被划为右派含冤死去的年轻女教师短暂而美丽的生命。这篇散文感情浓重,语气沉郁,与《潘琦卷》的其它抒情性调子的作品相比显得相当另类,乍看起来可能是这本书中最缺少诗意的一篇。然而,细品之后,我认为它恰恰是这本书中最具“本真的诗意”意味的。张老师悲惨的命运本身并无任何诗意可言,然而作者以细腻、委婉的笔触叙写了她对学生的真诚、善良与呵护,使这一人物的性格辉耀着人性之美,使其短暂的生命闪射出诗意之光。《怀念张老师》启示我们,苦难的人生、残酷的生活,并不能阻止作家诗意的追寻和言说。或许正好相反,悲剧的美与诗意的距离最近,如同荷尔德林所咏唱:“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劳累,/那么人将仰望而问:/我仍然愿意存在吗?是的!/只要善良、纯真尚与人心同在,/人将幸福地/用神性度量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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