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恋人

作者:滕肖澜




  “噢,她向你求婚了。女孩子主动求婚,不错嘛,她真的爱死你了。”
  路修远又叹了口气。
  “打算怎么办?”岳霏道,“人家都提出来了。”
  “几天没睡好觉,头都疼死了。”路修远愁眉苦脸地说。
  “头疼也没用啊,疼死了她也不知道。”岳霏蘸浓墨,最后那一捺一气呵成,很饱满很浑厚。她把纸拿起来看一遍,挺满意。
  “我干脆跟她直说算了,管她呢,她想不开我也没办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路修远说。
  “不行,”岳霏说,“人家是女孩子,说得不好伤她心,那就不好了。”
  路修远记得,这句话是前不久他对她说的。
  一股浊气从他五脏六腑慢慢地渗出来。
  岳霏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练字。她额上沁出细微的汗珠。客厅大,天气又热,空调温度打不下来。噪音却很响,特别是当俩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发出像车间里那种轰隆隆的机器声。
  “那么,”路修远听见冷冷的声音从自己嘴里迸出,“我就跟她结婚算了。”
  岳霏停下笔。
  “嗒”,一滴墨汁落在纸上。
  “我爸妈一天到晚都催我结婚,他们说男人先成家再立业,把心定下来,才能踏踏实实地去搞事业。我想想也有道理啊,放着现成的那么好的姑娘,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走过路过不能错过,而且她又那么喜欢我,上海话叫‘吃’我,把我当皇帝一样捧着。我想来想去,她还真的是不错,长得好,脾气好,不会耍小性子,不会没事找事,不会作天作地,不会变着法儿的让人难受——”
  路修远连珠炮似的说下来,中间没有停顿。
  岳霏猛地抬头,看他。他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停住了。
  “那,你就跟她结婚吧,”半晌,岳霏缓缓地说,“恭喜你们,不过要加快些速度,十月份是好日子,再晚酒席全订光了。”她说完低下头,继续临摹。
  路修远看着她,足足有十分钟。忽然走上前,从后面一把抱住她。
  “你干什么?”岳霏想挣脱,可他抱得很紧,双臂像道铁箍,牢牢的,让她不能动弹。
  “放手!”岳霏说。
  “不放!”路修远把脸贴在她背上,很倔强地道。
  岳霏又挣扎了几下,他反而越抱越紧。他呵出来的气,让她背上又热又痒。他像个孩子那样,靠在她背上一动不动。
  空调停了。房间更加安静了。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岳霏忽然想哭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
  她想把手绕过去摸他的头发,然后,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她甚至感觉到一股热流从丹田那里涌起,慢慢的,遍及全身。
  她好像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
  那一刻,她能感受他的心。确确实实的,她就是那么自信。
  ——他是真的爱她的。
  岳霏闭上眼睛。她几乎就要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了。她和他又要重归于好了。
  她的手没有伸出去。
  她依然站得笔直,连小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她硬邦邦的身体,让他终于放开了她。
  路修远抬起头,看到她没有一点表情的脸。她几近冷酷的脸,没有反应。路修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笑一笑。”他说,“好久没看你笑了。”
  “你结婚那天,我会笑的。”岳霏看着他。
  “现在笑不行吗?”他问。
  “我为什么要笑,”岳霏道,“给我个理由先。”
  “因为我喜欢看你笑。”
  岳霏摇摇头。
  “对不起,我笑不出来。”
  她又加了一句:
  “是不是我笑了,你心里就会少些内疚?我偏不笑。”
  “我就是不让你舒服。”她接着说。
  路修远看着她。很快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说的对,”他说,“我是希望能少些内疚。现在好了,我一点儿也不内疚了。我只觉得轻松,能离开你,我真的很轻松。”
  岳霏看了他一会儿。她拿起砚台——
  “扑”的一下,她把砚台里的墨汁全泼在他脸上。
  黑色的液体,从路修远额头上流下来,落到脖子上,衣服上,地板上。
  路修远一句话也没说,一抹脸,打开门出去了。
  楼梯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
  岳霏怔怔地站着。最后那句话,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说。她也不是这么想的。但就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她说了出来。说出口的那一瞬,很爽很过瘾,像吸毒的人打下杜冷丁,痉挛般的快感。
  是的,她真的感到快感了。
  她想起大四的时候,路修远向她表白的那天,他送她花,她反而浑身不自在了。——她确定他是喜欢她的,有恃无恐,便生出别扭来。她挑剔他,为难他,折磨他,大概只是为了享受一瞬间的快感。
  原来她真是一个这么奇怪的人。
  欧阳东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你来得正好,”岳霏看到他,“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件,路修远要结婚了,和她女朋友,上次你见过的。”
  欧阳东来有些意外。他“哦”了一声。
  “是不是挺高兴?”她道,“下面我说第二件。”
  岳霏停了停,道:
  “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从今天起,我们分手。”
  她不等欧阳东来开口,又说下去:
  “别再拿自杀来吓唬我,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跟我在一起不会开心的,我是为你好。为了证明我现在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我要做一件事。”
  她说完笑了笑。
  欧阳东来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看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猛地朝自己手臂扎去。欧阳东来去抢剪刀,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鲜红的血溅出来,触目惊心。接着,岳霏软软地滑倒在地上。
  她手臂上深深地扎了一剪刀。欧阳东来惊呼一声,蹲下来看她的伤口。然后,他奔到电话旁,打120急救。
  岳霏脸像死人一样苍白。她居然还笑了笑。她说:“这和剧本里写的差不多,都是走都市惊悚爱情路线,要见点血才好看。”她说完,便晕了过去。
  
  四
  
  岳霏一个人到青岛旅游。
  她是第一次来青岛,不跟团,自己找宾馆,自己玩。九月初是淡季,学校开学了,而“十一黄金周”还没到。
  她买到打六折的飞机票。上了飞机一看,连一半座位都没坐满。
  飞机很快滑出机坪,升空的那一刻,她愣愣看着窗外倾斜的世界,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巨大的发动机声音让她头疼欲裂。她戴上耳塞和眼罩,闭上眼睛。
  临近傍晚,到了青岛。
  这座冬暖夏凉的小城,占尽了地理气候的优势,有几十个海滨浴场,整座城市完全被海包围着,湛蓝的海水,茂密的树荫,还有随处可见的穿着泳衣拿着救生圈的男女老少。
  岳霏找到一家宾馆,登记完,把行李放进房间,只挎一个小包出了门。
  她沿一条林荫小道散步,晚风习习,清凉得让人舒畅。这里跟上海真的完全不一样。人和景都是如此。上海行色匆匆,像上了发条的老式闹钟,绷得紧紧的。上海的街道上,除了老人孩子和外地观光客,很少看到无所事事的人,尤其是这样的下班高峰时刻。上海的夏天,走到哪里都是热烘烘的,让人无处躲藏,恨不得扒下一层皮来,没日没夜地孵在空调里。
  青岛不是。她是如此悠闲自在,像拿着鸟笼走来走去的老头儿。太阳下是热的,然而,只要你找一片树荫,不用太大,只需遮住人,便会有一股凉意直透上来,从涌泉到百汇。走来走去的人,穿着随意,表情恬然,妙龄女孩一个个晒得像泥鳅,却依然不涂防晒霜,不戴墨镜,不打遮阳伞,神情中满是不在乎。青岛的空气里,有海上飘来的咸咸的腥腥的味道。温润的海风,迷人的沙滩。青岛,是让人累了烦了想透口气的地方。
  走在异乡的路上,感觉真不错。像在做客,无论宾主都是笑脸相迎,大家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不开心的事情都留在上海吧,此刻,岳霏要做个健忘的人,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她在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饭馆吃了晚饭。这里有许多上海不常吃到的海鲜,价钱却便宜得多。她点了虾、贝、蟹一大堆东西,以至于连老板娘都觉得奇怪,问她是不是还有朋友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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