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一年合同
作者:[日本]井上靖 著 赵德远 译
“那倒并非为难吧。”大植刚讲完,美佐子就学着大植的腔调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就离开椅子,走到房间一角准备洗澡去了。
洗完澡出来之后,美佐子让服务员将晚饭推迟一会儿,二人便到湖边漫步去了。太阳已经西下,湖边沙滩的道路笼罩在暮色里。大概是由于有沙滩的缘故,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在湖边,毋宁说就仿佛是在海边。与东京相比,风实在是凉快。
“这个月就要回来了吧?”
“情人?”
“坦白讲嘛。”
“说是这个月回来,前几天刚来过信。……
可是,该如何是好呢。”
“什么该如何是好?”
“结婚嘛。”
“烦了吗?”
“倒不是烦。不过,毕竟许久不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烦的理由。只是,我想再稍微延长一小段时间。”
“指合同吗?”
“不,您没猜对。是结婚的事。……拖上半年以后再结婚。可我知道对方很着急,没有理由再拖半年啦。若说烦的话,这一点才叫人烦呢。真是太性急。……凡是船员都性急,沉不住气嘛。……要是看到这些,您准会生气的。”
“那肯定生气。”
“您不必担心,肯定没问题。”美佐子停下脚步,朝湖面转过身去,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还要延长吗?”
大植感到不能贸然回答,便一直没有吭声。谁知道美佐子突然转过脸来问了一句:
“太太什么时候出院?”
“下个月初。”
“这么说,马上就到了。该换班啦。”
“不要讲怪话吧!”
“可是,是真话嘛。您与太太是一辈子的合同呢。不管哪一方先离开人间。……要是一开始我不定成一年,而是定成一辈子就好了。”
“那可不行。是你主动提出一年的嘛。”
美佐子对此没作回应,而是说:
“我这边倒是可以把婚期延长,不过人家却延长不了呢。太太很快就要出院了。明天一分手就互不相干啦。我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识我。都要做出这样一副面孔啦。”
美佐子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今晚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呢。”大植说。
“根本没那么回事。在讲合同嘛!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嘛。只是明天不一起回去,一大早就干脆分手吧。……我趁早晨离开这里。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坐下午的火车从从容容地出发了。”
美佐子说完就稍微加快了脚步,径自离开大植,一个人朝旅馆方向走去。
当天晚上,大植很少有地比平时多喝了点酒。美佐子也喝了一点,不过跟先前却判若二人,不时地讲一些自己曾看过的电影之类的话题。完全是平时美佐子的那副样子。反过来讲,大植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已经是不愿让美佐子离开了。美佐子拿起筷子时从浴衣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的样子,深深地印在大植的眼里,马上面临分手的心绪则始终缠绕在心头。
“我也想延长了呢!”
“不行,不行。”大植刚说完,美佐子便笑着明确地说道。“合同就是合同。当初定的就是一年,再延长不行。到最后期限又变得伤感起来,不对劲嘛。”
“这么说,你是打算马上就结婚啦!”
“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一切都无所谓。我这边推迟结婚是当真的。不过合同不能推迟。
”
“不要说推迟不推迟了,还是干脆结婚吧!这样好。”
“是不想看见?还是恋恋不舍?……如果还有这份恋恋不舍的话,也还可以为你再考虑一下。”讲到这里,美佐子两眼使劲盯住大植的表情,同时说道:“瞧瞧,听人家这么一说就坐不住了吧!不过,刚才讲的是假话。”
加重语气讲完最后一句话后,美佐子随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早晨,当大植一觉醒来时,美佐子早已起床换上了套装,正在檐廊里看报纸。当得知美佐子真的要乘坐早晨的特快返回东京时,大植心里一下子显得有点慌乱。
“要回去么?”
“可是,这会儿不回去合同就延长了呀。不过,要让我留下来,现在还来得及哟!现在要留的话,我就不回去了。”
美佐子以一种坚定的表情直面大植,脸色煞白。
“留下。”
“真的?”
“算了,别回去了。”
大植这时才知道,自己还是不能放弃这个年轻的女人。
“合同延期?再续一年。”
“嗯。”
谁知美佐子却仰起头使劲摇了一下:
“如果您不留的话,我倒真想再赖下去。不过,您已经留过我了,所以现在我还是要回去。”
接着美佐子便站起身来,走到大植跟前,低下头在他额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然后马上离开,对着镜子把帽子戴好,拿起手提包走出了房间。大植只顾瞧着美佐子的这一连串动作,连说句话都忘了。当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整个房间显得极度空旷。
大植用过早餐后,整个上午时间都用来处理随身带来的公司的文件,或是写一些必要的信件。然而,目光仍不时离开桌子,心思自然而然地仍要跑到美佐子身上去。大植用一个多小时就把工作处理完了,虽说时间有点不对,但还是让人立即把酒送过来,独自一人饮了起来。倘若没有点酒下肚,就觉得总是坐立不安似的。大植喝光了五瓶酒,然后就仰头躺了下去。
睁开眼一瞧,头下面已给放上了枕头,身上盖上了一条薄棉被。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两点钟了。接下来一直到下午5点,大植就一直坐在檐廊的椅子上,跟昨天美佐子一样把目光投向湖面。实在是没心思回东京去。
大植让旅馆给叫了一辆车,准备在5点钟时绕湖边转一圈。他只穿了一条西服裤子加一件衬衣,坐在一辆大型车正中间位置上。据司机讲,沿湖边转一圈要一个小时。
“天黑之前能返回旅馆吧。”
“绝对能。”
车子沿着湖边朝左转弯开了大约有十分钟左右,大植试探着问了一句:
“有什么合适的地方能看到整个湖面呢?”
“刚好有一座?望台。”
司机露出一副本地通的表情说道,然后就把车子停在了一座正好能望到对岸诹访湖市区的小山包底下。
从通汽车的路到小山包顶上,一路都是凸凹不平的斜坡。大植一个人从那里爬了上去。山顶平地上有一座供奉观音像的古庙。站到庙前一看,果然不错,整个湖面一览无遗。傍晚的湖面显得有些发暗,上面布满了细细的波纹。西边的天空飘着几道长长的晚霞。
大植真想让美佐子到这里来站一下。不过,马上就抛开了有关美佐子的念头,沿着通往庙宇已经开始朽烂的木头台阶,往上爬了几级。从正面的格子窗往里瞧了一下,里面很暗,究竟是不是供有观音像,根本看不清。
正堂两根柱子中间那块叫做“承尘”的横板上,挂着好多块已经辨认不清文字的匾额。所有匾额上面的文字似乎记录的都是在这里举行赏月活动时所吟唱的歌词,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具体的词句和作者的姓名,都很难识别了。大植仰起头看了许多块大同小异的匾额,在其中发现了写着“三对夫妇头上有苍天”的一段文字。其他的文字统统都辨认不清了。感觉大概应该是这样一段话:三对夫妇头上有苍天,今霄月儿圆,清辉洒人间。
大植一边看着匾额一边想道,在这儿赏月肯定是一件惬意的事。大约是在几十年或几百年前,有三对夫妇来这里赏月,其中一人将当天晚上的感慨作歌咏唱,并被选中与其他几十人的诗歌一起被刻写下来的吧。
大植内心莫名其妙地涌出一种失落感,头脑里不时浮现出三对老夫妇在这座小山头上仰头赏月的情景。大植忽然间试着把美佐子和自己摆到了其中一对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不知是什么缘故,大植感到自己眼睛一酸,泪水竟涌出了眼眶。您与您太太是一辈子的合同呢。虽然美佐子昨天是这样说的,但大植却似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认为自己与美佐子的不幸在于以下两点:一是当初未能定下一辈子的合同,二是彼此均不具备可能定下此类合同的性格。
(赵德远:洛阳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国防语言文化研究所日语教授,邮政编码: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