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她想去蹦极
作者:[韩国]李万教 著 薛 舟 徐丽红 译
生活,孤独得令人厌倦。她哭泣着凝望晚霞。不管怎么说,做姑娘时穿过的紧身衣没有被撕破,这总归是件幸事,她嘿嘿地笑了笑,又哭了起来。
她去了从前想都没想过的遥远地方,经历九死一生,然后回来。可是公寓前的广场却一如往常,孩子们在游戏场里玩闹,非常平静。
原以为丈夫会抱着哭泣的女儿寻找突然失踪的妻子,然而通过紧锁的玄关,她看到丈夫还没回来。顿时,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背叛感,感觉浑身就如虚脱一般。
刚想到邻居家接回女儿,却又悄悄地后退几步(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担心被别人发现),离开公寓来到工地,坐下了。每当和丈夫吵架或者碰上什么伤心事,她经常在阳台上呆呆地凝望这片工地。
虽然有路灯,但她坐的地方却被山茱萸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傍晚的凉风冷飕飕地掠过胸口,她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又像死去已久的灵魂。她呆呆地望着自家熄了灯的窗口。
一阵风吹来。漫长岁月的风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的渊源,风从她坐着的长椅边拂过,消失在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她拿出一支烟点着了。然后她就改变了主意,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甚至还是像往常那样唠唠叨叨,让丈夫把袜子脱下来扔进洗衣机。
在丈夫睡着之前,她总感觉自己的紧张得不到松弛。她总是想说——哎,今天我——
然而狡猾的舌头总要背叛她,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今天有棒球直播,丈夫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她开玩笑地说——今天我累极了,感觉就像蹦极似的——丈夫只是敷衍,听过就算了。直到丈夫沉入梦乡,她才为拥有一个自己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而安心,而欢呼雀跃。
回头想想,自从恋爱时被丈夫强迫着夺走了纯真,今天她还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秘密。
丈夫不停纠缠。她说“只接吻好吗?”“嗯,知道了。”说完便关灯。一会儿,他开灯问道,“喜欢吧?当你对所有事情都表现得神经质的时候,我看出那是激素过分分泌引起的歇斯底里!”她因疼痛(不是因为高兴)而昏厥,丈夫仍然开着玩笑慢慢地享受(那时候他的力气就是那么大。她感觉结婚前一年的时间才是他们的新婚)。
在男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的女人,比任何人都更贫穷,而婚前与别的男人相爱过的女人是幸福的。至少,她拥有不为丈夫所知的属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年轻的她把一切都暴露给了丈夫,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美丽的裸体和娇媚也被丈夫发现了,并被他一股脑地带走,变成了他的东西。对她来说,结婚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想彻底封住了解自己全部的男人的嘴,那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尼采曾经说过,结婚是性交最冠冕堂皇的形式。于她而言,性交成为她走向结婚的最冠冕堂皇的形式。然而就在此刻,她第一次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秘密,就如同有一个隐藏多日的情人,她心里忐忑不安。
一天,又过了一天,她渐渐虚脱了。一切都没有改变。偶尔也会遇到伤心事,或者感觉到无聊,她再次微笑,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蹦极。可是,想到余生之中除了独自蹦极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激动,也再无惊险可言,她开始觉得自己很可怜。
正在这时,她收到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女儿的名字,开始她以为明信片寄自幼儿园,上面只写着“请把照片取走,锡”几个字。备注里写道,我要出国留学了,所以这将是最后的机会。然后写明了时间和地点。
她漫不经心地把明信片扔在餐桌上,突然间大吃一惊。明信片是排队等候蹦极时认识的一个带相机的青年发来的。在他执意帮她拍下蹦极瞬间的时候,也许她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甚至当她收到明信片以后,她不得不微笑着承认,这几天她之所以意志消沉,并不仅仅因为她想到余生之中除了独自蹦极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激动,并且再无惊险可言,而是因为这个青年没有和她联系。
蹦极回来后,那个青年的朋友们用女儿的名字呼唤她,“柔拉小姐,柔拉小姐被阿锡拍下来了。这家伙是个十足的摄影狂。”说完之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她也呵呵笑了。久违的无遮无拦的笑。
——十足的摄影狂?这么说你是摄影家了?
——如果发现美,拍出来的照片也一定很好看。柔拉小姐的照片一定很漂亮。
阿锡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已经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了丈夫,身上还能藏着什么样的美丽吗?阿锡说完后,又用快拍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喀嚓,喀嚓,喀嚓……
按动快门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她的心脏,又像是封闭她的灵魂的铁窗棂的声音。喀嚓……
她锁上门,陷入了沉思。怎么办?她的心里忐忑不安。怎么办?怎么办呢?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真像是没有安全装置的蹦极,而她独自站在苍茫茫的天空下。要不要去见他,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她终于得出了答案(不,应该说这个答案早在几天之前就决定了)。说是去见他,可是,难道不是去爱他吗?你爱上一个具有飞翔气质的青年了吗?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丈夫的质问声。
怎么会爱上他呢?他马上就要去留学了。她为自己辩解。不过,他和她之间,最后的机会。这对她来说仿佛有着强烈的诱惑。
就像前往蹦极的那天,她把每件内衣都试了个遍,最后选了一件最为端庄的内衣。她走上阳台,不止一次地叮嘱自己。他很快就要离开了,如果你爱上他,彼此都会痛苦。不过,如果他主动诱惑,她会不顾一切。不,既然如此,她可以率先摆出让他有机可乘的姿态。
和她的孤独相比,和他的外表相比,她之所以摆脱不了诱惑,最重要的也许因为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机会。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爱,尚未发芽就将消失!只有一次,期待……
没有机会掺进自私的打算和迟疑,也没有时间产生什么庸俗的欲望,他们将迅速相爱,迅速诀别,也许是这样的事实使她变得大胆。为防万一,她甚至连避孕的准备都做好了。
穿好衣服快要出去了,她突然感到身体有些发烧。跟一个即将诀别的未成年男子开始一生一次的爱情,这是所有家庭主妇们掩饰不住的希望,也是她们期待的浪漫。
她的丈夫偶尔会在衬衫上沾口红印,但她也只是表面生气。她推开咖啡厅的门走进去,那个名叫“锡”的青年正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那女人看来比锡还小,笑的时候突然隐藏起一双大眼睛,然后突然暴露出来。那是个会施魔法的神秘女孩。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放弃,她一直努力向锡发出某种信号。递菜谱的时候,或者女孩子去卫生间的时候,她总是向他发出某种信号,或者做出某种眼色,示意他们下次再见面,或者找个借口把女孩支开。他会不会把这些信号发给那女孩子呢?她的紧张片刻也得不到缓解。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喝完咖啡他们就走了。直到最后,她都和他们两个人握手,而且不停地向他们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当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时,她扑通坐在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给她的照片也哗啦啦滑落出信封。她仍然期待信封里不仅装着三张照片,或许还有他留下的某种信号,于是她晃了晃信封。
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她借着路灯的光线看照片。第一张照片好像是蹦极结束后用快拍照的,照片上的她忘了眼角的皱纹,尽情地欢笑。
第二张是她悬挂在绳子上的时候拍的。因为角度太远,所以分不清悬在绳子上的是她还是大猩猩,或者是沙发般的包裹。
第三张拍的是她向下坠落的瞬间。也许是特写镜头的缘故,她的表情拍得清清楚楚。可是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表情,怎么看也不理解。
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而哑然失色,又像哈哈大笑欢呼雀跃,又像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者是指手画脚在争论什么。
不管她再坐多久,那个看上去对她毫无留恋的家伙好像都不会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可是她的腿麻了,她想重新坐下,却不小心坐了个屁股蹲儿。大概是胯骨撞到了楼梯的栏杆,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遇上了怪物,她重重地坐在地上。
就这样坐着,她把头转向风吹来的方向。既然是这样的见面,还谈什么美不美,谈什么最后的机会。他为什么不把照片寄给自己?该死的小子!她痛骂那个无罪的男孩。
可是她的眼里怎么会流下不听话的眼泪?她自言自语地叹息。她闭上眼睛。
——这比强奸更可恶!
(题图:郭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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