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她想去蹦极

作者:[韩国]李万教 著 薛 舟 徐丽红 译




  李万教,1967年出生于忠清北道忠州市,1993年毕业于培材大学。1992年,以诗歌作品获得《文艺中央》新人文学奖,从此登上文坛。1998年,短篇小说获得《文学村》冬季文艺奖。2000年,他的长篇小说《结婚也疯狂》获得《今日作家奖》。短篇小说《她想去蹦极》入选“90年代代表小说二十二部”。
  
  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味道呢?她手里攥着丈夫的臭袜子,心里犯起了嘀咕。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攥着一只臭袜子思考人生。如果这是在结婚以前,不管她思考什么,总要为自己倒上一杯摩卡咖啡,或者乘坐夜班火车去看冬天的大海。然而现在,狭窄的家似乎要比冬天的大海更辽阔也更苍茫。此时此刻,她在床底和衣柜后面翻来找去,并非是为了思考人生,而是寻找另一只袜子。其实她要找的也不是袜子,而是她自己。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袜子的臭味扑面而来。
  每当她来到冬天的海边,都会习惯性地坐在那里,怅然若失。一双懵懂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世界的另一边。她手握化妆镜久久地凝望。
  在那面小小的镜子里,一个衰老的女人正面对面地盯着她看。无论表情,还是年纪,那面镜子都像母亲的照片。只要到了冬天的海边,她全身都会感觉到凄凉的岁月的风声,这风声在她眼角也在她的肺腑里荡漾。
  有时她也会和隔壁的女人们一起唠叨,一起发牢骚。所谓牢骚,无非是丈夫把脱下来的臭袜子随手乱扔,或者经常开着电视睡觉,每天只知道股票和体育新闻等等。女人们无不随声附和。
  ——我以为他抱着枕头睡着了,掀开被子一看,谁知不是枕头,竟是他的大肚子。
  话虽这么说,等到丈夫回来,她们都会准时起身回家。
  这时候她意识到,从今往后的生命就要在抱怨丈夫中度过了。对丈夫的抱怨再加上对命运的感叹,正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主妇们将她也变成无所事事的主妇的最后一步。
  丈夫回到家里,把袜子一扔,脚也不洗就躺在电视机前,嘴里喊道“我要吃饭”。这时,她终于说出许久以来一直想说的话,“你自己找吃的吧!”说完便回到旁边的房间,抱着膝盖哭了。如果丈夫此时跟她进来,不管说什么,都会爆发一场战争。然而直到股市动向和体育新闻结束,丈夫才悄悄靠近她身边(通过丈夫的脚臭她早就发现了),把手插进她的腋窝胳肢她。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输给丈夫。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为了争取今后更美好的人生必须忍住胳肢不笑,于是她就咯咯笑了。母亲一笑,天地灿烂。(小时候看到母亲生气,她就常常这样想)三岁的女儿也许是害怕了,不停地转动着眼珠,看见她笑了,这才笑着跑到她身边。
  岁月之所以默默流走而不爆发,就是因为有人忍耐,有人宽容,她想。这一点只有忍耐的人自己知道,至于其他人,则以为无论如何,岁月总会向前流淌。甚至有人洋洋自得,认为是自己的出色使得家庭、公司,以及自己所在的团体顺利运转。为了反驳这种不知廉耻的自信,只有放弃忍耐和宽容,尽情爆发。然而,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却不会有任何人受益。所以,只能怀着对世界的爱和忍耐和宽容,并且品尝着不为人知的凄凉。
  那天,她不但精心为丈夫准备好了晚饭,还为看电视的丈夫按摩肩膀。哈,这个愚蠢的男人,竟然将她的行为当成某种信号,夜里爬上了她的肚子,大声呻吟着用力不止。
  生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躺在丈夫身下,她在思考。
  可怜的丈夫被某种义务感所驱使,用尽浑身的力气。啊。啊。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虚伪的尖叫声中回望人生。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痛苦,有些虚无,她甚至感到滑稽。后来她感觉到一点点刺激,于是就在臀部用力。她的臀部就像握紧的拳头,一经用力,丈夫就被她掀了下去。
  直到这时,她才惊异地发现,也许今天就是那个特殊的日子。人不就是经历这样的过程才来到世界吗?正是这一天,世界上的愚蠢丈夫们因为成为爸爸而骄傲。她洗完阴部,蜷缩着身子进入水中。浴盆仿佛子宫,狭窄而又宁静。她面部朝里(手里没拿袜子,或者躺在呻吟的丈夫身下),保持这样的姿势思考人生。因为浮力的作用,她的臀部孤独地露出水面。那里仿佛有一个通往另外的世界的洞口,而她就像一个想要进入其中的人,把臀部铺在世界上,固执地低下头,她第一次在浴盆里思考人生,而且是另外的人生。此时此刻,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之中,一个出人意料的想法诞生了。她突然有了蹦极的欲望,而蹦极是她前所未有的想法。如同一个瞒着丈夫去和情人偷欢的女人,她开始换内衣。万一发生意外,一定要穿着漂亮的内衣。出于这样的考虑,她挑选了最富挑逗性的内衣。
  
  第二天,她把女儿托付给邻居,穿上性感的内衣,心情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恋爱时节。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年轻,她穿上少女时代的衣服,身体就像真皮沙发,充满了弹性。这段日子以来,她安逸得就像一个臃肿的沙发。有时候,她甚至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操纵洗衣机或电饭锅。同时她还是可供丈夫和女儿依靠的沙发,或者随心所欲进行操纵的遥控器。他们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期待她来伺候。由此看来,也许他们真的将她当成了松软的沙发。她二话不说就离开家,丈夫一定会对她产生怀疑,甚至在心里想像出一个第三者。臃肿的沙发怎么会自行走开呢?丈夫家那些顽固的人们肯定无比惊讶,惊讶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沙发自己长腿溜走。几天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离家出走。早晨看着朝阳转动洗衣机,傍晚对着夕阳匆忙张罗晚饭。对她而言,生活的智慧不过是等到打折的时候去购物罢了,对此她从不怀疑。不管怎么说,能乘坐电车摆脱家庭那是何等的幸运。拿好钱包和购物袋回家,她深信不疑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尤其是当她买回来的打折水果特别好吃时,连丈夫都能看出她对自己的选择有多么满足)。这样的她,这个连别人的牙刷都必须放在固定位置才能安心的她,竟然胆大包天毫没来由地想要飞翔在三十米的高空,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安了。现在,她刚在公共汽车站买了车票。此时此刻,如果有人碰碰她的肩膀,她肯定会像悬挂在三十米高的悬崖尽头一样惊慌失措。临到汽车出发时,她想是不是应该回去,但她想到丈夫会不耐烦地追问“你去哪儿了?”如果以平时说惯了“去超市”的语气告诉丈夫,“我刚才去蹦极了”,他的表情一定很惊讶,就算为了欣赏丈夫惊讶的表情,也一定要去蹦极。她下定了决心。然而,她之所以坚持去蹦极,却绝不仅仅是想看到顽固丈夫的惊讶的表情(如果想见识丈夫的惊讶,穿迷你裙去一趟市场就足够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重塑人生。
  
  她想通过从三十米高空坠落的紧张来挽救自己的人生。出了事故怎么办?不知哪里传来了丈夫的声音。
  出事也无所谓!她神经质地对丈夫说。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即便缺少了其中的某一天也不会感到特别,既然生命就是由这样的日子组成,那么活得再长再久也没什么意义(二十岁的时候她就曾经想过,只要活到二十九岁就行了)!
  ……
  抛弃杂念,她终于站到了蹦极台的顶端。
  站在上面,她感到眩晕,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站到这里的。毋庸置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再也不会来蹦极了。
  地上看热闹的人们渺小得如同蚂蚁。她看着他们,心里最想告诉他们的是你们这些人啊,你们现在的处境多么安逸,你们知道吗?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她心里这样想道。她是穿着紧身衣出来的,所以每次拉绳子的时候,甚至就连往下跳的瞬间,她仍在担心裤子会不会撕破。她决定收紧臀部。
  她凝视对面天空中悠然漂浮的几朵云彩,稀里糊涂地画了个十字,然后瞪大眼睛,果断地把自己抛向空中。
  落地以后,她两腿发软,下颚不停颤抖。这真是死而复生。这真是死而复生。她喃喃自语。她走进附近一家快餐店,坐下,为了安慰怦怦乱跳的心脏,她要了杯冰咖啡,连吹带嘘地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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