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杀死父亲

作者:[俄罗斯]亚·普罗哈诺夫 著 金山居 译




  叶里扎罗夫带着他的小组分乘两辆装甲运兵车赶往此次打击的目的地,希望能在漏斗状的弹坑中看到被击毙的武装人员的躯体残片,看到曼苏尔那辆扭曲变形的蓝色“路虎”越野吉普,以及他那具蜷曲的、被炸飞了四肢的尸体。
  他坐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低头让过一个潮湿的深红色树枝,这时,他突然温情地想起父亲,父亲住在坦波夫附近的一个小城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给父亲写信了。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备受枪伤和震伤的折磨,父亲是在坎大哈附近负的伤,父亲给儿子写了一封很长的、像是教令一般的信,教儿子如何打伏击,如何在埋有地雷的道路上前进,如何与当地居民交流。这位阿富汗战争中的上校似乎是在嫉妒儿子,儿子正取代他坐在潮湿的装甲车里,看着溪流中泛着珠母色的浅滩在装甲运兵车纹路很深的轮胎下闪动水光。“父亲,我听到你的话了。”叶里扎罗夫温情而又忧伤地想道,同时向那个遥远的小城送去了一缕赤子之情的光芒,一个深红色的高加索之树的树枝。
  他们来到此次打击的目的地,没有被炸得粉碎的武装人员和被炸毁的“路虎”,山坡上只有两头被炸死的母牛。叶里扎罗夫恍惚中觉得,群山之上的天空中闪现出了曼苏尔那张挂着个大鼻子的脸庞,正冲着自己无声地哈哈大笑。身穿战斗服的准尉,就像一只有袋类动物,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火药筒、手榴弹、电筒和信号弹,他疲惫不堪地说:
  “大尉同志,请允许我们从牛腿上割块肉。伙伴们想吃烤肉串了。”
  “割吧。”叶里扎罗夫同意了。他看着战士们在那头牛的周围忙乎,割下了几块多汁的、红色的牛肉。
  曼苏尔再次出面与人联络,通过无线电公开发话:“急需药品。留在老地方……”这意味着极端的绝望。在部队的追击下变得惊慌失措的武装人员,离开了久居的村庄,在炮袭和轰炸中东奔西突,不断遭受损失。军方特警队和“阿尔法”特种兵的不断追击使得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急需弹药、供电台使用的蓄电池、药品和食品。定了位的信号被立即交到司令部。叶里扎罗夫小组被派往那个指定位置。
  他们乘坐两辆装甲运兵车一直来到登陆地,从这里开始步行,背着机枪和沉甸甸的冲锋枪,带着双倍的弹药基数,沿着湿滑的山路前进。他们绕过难以逾越的峭壁,穿过平缓的斜坡,挤过一丛丛灌木。他们向太空发出一组电子信号,在云层之外的太空,在耀眼的蔚蓝中,高悬着一颗看不见的、银蝴蝶似的人造卫星。那颗卫星向叶里扎罗夫发来了曼苏尔的坐标,叶里扎罗夫立即将这一坐标与他那张皱巴巴的、套着一层玻璃纸的地图做了核对。
  他们来到伏击区,小道在这里结束了,没入一条流淌的小溪。小分队被分成两组。叶里扎罗夫带领五名战士在小道两旁设伏,他命令战士们挖好掩体。他让另外五名战士沿斜坡往下,离小道稍远一些,为的是不被武装人员的前哨所发现,放过他们,就可以断了他们的后路。
  
  
  他坐在灌木丛中,放下机枪,脱下靴子,拧了拧黏乎乎的毛袜。他身边的狙击手是个莫尔多瓦人,他服服帖帖地躺在掩体里,在挖出的新土上撒了些落叶,把那支带有消声器和瞄准镜的步枪架在胸墙上。叶里扎罗夫看着小道,打算爬开些,躲到灌木丛的深处去。在斜坡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宽檐帽,这顶帽子上下起伏,越来越大。随后,是一张瘦削的、长满胡须的脸庞,是一副扛着近战冲锋枪的有点拱背的肩膀,是一个披着长大衣的车臣人瘦长的身影。在这个身影之后,又出现了一顶左右摇摆的羔羊皮高帽。车臣人的前哨走近了伏击圈。偶尔会这样,一只松鸡发现不了射手,竟会直接落在射手的头顶上方。一头因为逆风而嗅不到危险的野猪,也会这样走向枪口。
  几乎暴露了自己的叶里扎罗夫害怕惊跑猎物,便使劲眨了眨眼睛以引起狙击手的注意。狙击手听到了叶里扎罗夫眼球的转动声。叶里扎罗夫朝来路点了点头,狙击手瞄了瞄,就干掉了那个头戴旧式宽檐帽的车臣人。第二枪唧的一声,就像是小孩子发出的亲嘴声,打穿了那顶羔羊皮高帽。于是,在车臣人现身的地方便响起了轰鸣声,燃起火光。遭遇埋伏的车臣人队伍没有后退,开始突围,采用他们熟悉的战法。机枪开始猛烈地扫射,四周满是子弹的呼啸声,特警队被压得趴在地上。当一个弹药基数打完、机枪手开始换弹匣的时候,冲锋枪就开始不停地齐射,以压制对方的火力。就这样,车臣人一边交替使用火力,一边向前运动,不让敌人起身。他们逐渐逼近,要当面把敌人消灭掉。
  叶里扎罗夫卧倒身体,紧贴在稀泥中,没抬起头来看一眼,就猛地一挥手,扔出一颗手榴弹。士兵们都照他的样子扔出手榴弹,在前方形成一排爆炸点,就像是一堵墙。第二小组从后面攻击车臣人,车臣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击溃了,他们损兵折将,沿着斜坡逃跑了。特警队的机枪从两边追着他们的屁股扫射。
  叶里扎罗夫环顾战场,看到了那些被打死的车臣人,他们挂在灌木上,就像是挂在铁蒺藜上,有的保持着跳跃姿势,有的躺着。在那些身材瘦削、穿着皮夹克的枪手中间,躺着一个高大黑人的尸体,他身穿迷彩服和黄色圆领衫。“黑人”,这是人们对一个与曼苏尔竞争的匪首的称呼。阴险的车臣人把自己的竞争对手送到特警队的枪口下,借叶里扎罗夫之手除了“黑人”。
  起先,他们把“黑人”用帆布裹起来,抬往装甲运兵车等候他们的地方。他们用绳子把尸体绑在装甲车上。回到驻地,他们把尸体扔到帐篷之间的泥地上。大家都走过来,看着“黑人”的尸体。那个莫尔多瓦狙击手打开录音机,放出一首歌:“哎呀呀,打死了一个黑人,无缘无故……”战士们抽着烟,围着这具穿黄圆领衫的黑色尸体舞动双脚。
  曼苏尔很清楚,战争在不可避免地逼近终局。俄国人像一堵墙似的驻扎在与格鲁吉亚接壤的边界上,切断了输送武器的通道。俄军学会了山地战,捣毁了高山营地和隐匿地点。联邦安全局在一个个村庄里建立起了情报网,一些久经沙场的部队指挥官,脑门上带着枪眼,身着染血的破军装,一个接一个被“曝光”在莫斯科的电视屏幕上。曼苏尔看到,秋色正从平原地带逐渐蔓延到高山上,群山披上了红黄两色的衣裳,最初的霜冻把湿乎乎的睡袋变成了硬邦邦的铁皮箱,山峰闪着白光,就像是洁白的冰山水晶,于是,曼苏尔决定,等第一场雪一落就离开车臣,穿过边境到土耳其去。在特拉布宗的高级宾馆里洗去身上的火药残渣,换上一身合身的漂亮西服。他就可以在漂亮城市里大模大样地散步了,在高级餐馆里吃山珍海味,玩轮盘赌,与一位长腿美女一同泡在漂着泡沫的浴缸里。等到这节日般的生活过腻了,胸中又燃起了对战争的渴望,他就到阿富汗去找塔利班,自愿加入武装部队,那里战斗着许多车臣兄弟。预感到不久将告别故乡的他,想到该去一趟他生长的村庄加尔桑楚,看看自己的父母。
  在两名忠诚士兵的陪伴下,穿过难以通行的密林,沿着冰冷的山间溪流,他走近了山村,他在灌木丛中坐下,掩蔽好自己,然后向山下看去,只见自家屋顶的烟囱正飘出淡淡的炊烟,一头母牛在牧场上吃草。这安详的母牛,这家中的炊烟,这草儿已有些干枯的黄色牧场,还有牧场上这棵孤零零的老榆树,他小的时候常在这棵老榆树下玩从树上抠下来的松香。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隐秘而痛楚的甜蜜感觉,就像是从石缝间渗出的温柔的水珠。他一直等到远处的粉色山顶黯淡下去,一层深蓝的昏暗笼罩了村庄,这时,他把两个士兵留在村边,自己弓着腰,灵巧地跑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拥抱着他,用她柔软的手抚摸着儿子脸上的胡须和额头上的皱纹,把儿子的脸紧紧地贴在自己那件家常式样的温暖棉袄上。父亲神色严肃而又机警,浓眉下的眸子闪现着痛苦的目光,他仔细地打量着儿子那瘦削、硬朗的身体,这身体上布满了石头磕出的痕迹、烧伤、枪伤和弹片的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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