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杀死父亲

作者:[俄罗斯]亚·普罗哈诺夫 著 金山居 译




  “我是来告别的,”等母亲走到炉灶旁抄起锅碗瓢盆的时候,他对父亲说,“在车臣仗已经打不下去了。我会从土耳其给你来信的。”
  “留下来吧。向当局自首去吧。他们在大赦的时候会放了你。我给卡德罗夫写封信。我是他敬重的老师,他记得我。”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杀了太多的俄国人。他们要么会在这里枪毙我,要么会让我在西伯利亚度完余生……父亲,你也在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是给你和母亲的生活费。”他交给父亲厚厚的一沓用头巾包着的美元,这是他打仗挣来的钱。
  “我们车臣人陷入了灾难啊,”父亲痛苦地叹了一口气,祈祷似的用褐色的手指捋着柔软光滑的白胡子。“你本可以去莫斯科上大学的。那样的话,你现在就是一个律师了,或者是个银行家,或者是个艺术家。可是你却像匹狼,在林子里乱窜,他们还开着直升机,像打猎一样追着你不放。”
  “为我祝福吧,父亲。”曼苏尔感到眼中闪出了泪花。他拉起父亲那只干瘦的手,吻了一下。
  出门的时候,他发现了门框上的几道刻痕。他小的时候,常把后脑勺靠在门上,当时还很年轻、幸福的父亲,就用刀把他的身高刻在了门框上。
  伊卜拉欣-霍扎是个身材肥胖的毛拉,他裹着白色的缠头,身穿长下摆的法衣,他刚刚在村里的清真寺里做完礼拜,清真寺里聚集着许多上了年纪、性格温和的穆斯林,他们的孩子却都参加了叛军。渐渐地,就有一些被毁了容的尸体被从山上抬回村子,那些尸体的面部都有一副大胡子,每当这个时候,毛拉都要面对那些武装人员的新坟念几段《可兰经》上的悼文。这天,在结束礼拜的时候,他向穆斯林宣讲和平、恭顺和对邻人的爱。他呼吁大家结束战争,与俄国人讲和,从森林和峡谷中把那些变得残忍起来的、注定要死去的年轻人招呼回来。大家听着他的话,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大家悲伤地叹着气,祈祷孩子们能够回家。伊卜拉欣-霍扎走出清真寺的大门,用那双穿着闪亮的尖头胶皮套鞋的脚迈过几个水洼,沿着石头房屋和亮绿色的铁栅栏向前走去,同时向迎面对他鞠躬的男男女女回礼。
  从道路的拐角那边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马达声了。街道上出现一辆带有宽大镀铬前脸的蓝色汽车,毛拉以为,这是他的老朋友亚当来看他了,亚当如今是区领导,他来村子里是为了检查学校,孩子们在停课一年之后终于又要开始上学了。那位女教师虽然还没有领到工资,却已经设法弄到了一套新课本,开了低年级的课。
  汽车爬过高坡,溅起一片泥浆,毛拉停下脚步,等汽车开近,心里在为与老友的见面而感到高兴。蓝色汽车与毛拉齐平了,深色的侧面车窗摇了下来,两支冲锋枪直对着毛拉开了火,打得他仰面倒在泥泞中,缠头飞出老远,露出了老人赤裸的脑袋。女人们尖叫着紧贴到墙边,那辆蓝色越野吉普轧死一只鹅,拐了一个弯,宽大的轮胎扬起片片泥浆,冲出了村子。曼苏尔用那只戴着阿拉伯戒指的手指摸了摸冲锋枪的枪管,滚烫的枪管里冒出了一股透明的青烟。
  晚上,在高山营地里,在那些修筑在大榆树下的避弹所里,武装人员在休整。他们擦拭武器,煎牛羊肉吃。他们从土筑掩体里带出了俄国女俘——两位女护士和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他们让她们脱去衣服,然后在棉被上强暴了她们。暖和了身子的他们出门来到星光下,扣紧皮带,把地方让给他们的同伙,听着同伙们呼呼直喘,把刺人的大胡子塞进女人的胸口,抖动着瘦削的后背,充满仇恨地、疯狂地摧残着女人的肉体。曼苏尔用牙齿咬着一位金发女护士鲜血淋漓的嘴唇……他软绵绵地站起身来,感觉到一阵疲倦和厌恶。他命令副官阿尔比道:
  “把这些俄国母狗干掉。”
  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被带进了黑夜,带进了寒冷、清澈的空气里。匪徒们把她们带到溪边,用手枪打死了她们。曼苏尔看到,枪口闪出了几道火花,那几个洁白的躯体倒了下去。那几位女性躺在黑暗中,宛若一堆堆稍稍有些融化的雪,闪着微弱的白光。
  叶里扎罗夫被叫到帐篷里去见联邦安全局的一位中校,这位中校负责从谍报人员那里收集关于匪徒藏身之地的情报。特警队就是根据这些情报前去搜索匪帮。中校有些不舒服。他紧贴在热炉子上。他的脚上套着暖和的袜子和套鞋。他头发灰白,额角有些脱发,发黄的脸上挂着倦意。叶里扎罗夫看到了一部战地电话,一支靠在桌边的冲锋枪,以及一幅别在帐篷上的纸质圣母像。
  “我的线人通报说,曼苏尔正在筹划一系列恐怖行动,目标是行政长官和那些反对瓦哈比信徒的毛拉。伊卜拉欣-霍扎毛拉被杀了,艾哈迈德·卡德罗夫的又一个亲戚被害了,达尔戈雅区的车臣警方负责人身负重伤。可是我们却没能除掉他。”中校看着那杯热茶,杯中有几片茶叶在翻滚。
  “根据你们的情报,我的小队已经不停地干了三个星期,”叶里扎罗夫说。“可是,要么是情报不准确,要么是曼苏尔有地遁的本领。”
  “能抓住他。”
  “在设定地区扔一颗原子弹?”
  “他回去参加他一个近亲的葬礼。”
  “他的什么人死了?”
  “他的什么人也没死。您带您的小组到他的故乡加尔桑楚去,杀死他的父亲。然后你们就在通向村子的路旁设伏。我们把设定目标的坐标告诉炮兵。当曼苏尔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我们就可以在直升机和强击机的支持下发起火力攻击。借助情报人员我们会散布这样的说法,说老人的死因是被曼苏尔出卖的‘黑人’匪帮的复仇之举。您明白这个行动计划吗?”
  “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早晨。”
  茶叶在深色的茶杯中翻滚。在帐篷的帆布墙壁上,那幅圣像泛着光泽。
  
  
  叶里扎罗夫带领小组乘两辆装甲运兵车来到一座山的山脚下,这座圆滚滚的山上满是红色的秋叶,山的那边就是加尔桑楚村。他们把装甲车藏匿在山谷里,叶里扎罗夫大尉带领两名战士徒步上山,缓慢地钻过秋天的灌木林,钻过树枝低垂的树木,他们的肩头落满了深红的落叶。叶里扎罗夫肩扛一支狙击步枪,呼吸着秋天甜蜜的芳香。
  翻过山顶,他们向山下的牧场走去,看到了村子。山村冒出淡淡的热气,为富有生气的雾霭所包围,置身在蓝色的天空、彩色的秋天山顶和闪亮的天蓝色冰川之间,就像一枚珠母色的贝壳。村边的牧场上,在离那座石头砌成的老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头母牛在吃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立在那里,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了。叶里扎罗夫把担任掩护任务的两名战士留在树林里,自己则像条蛇似的滑下山坡,接近了那棵大树。他把步枪放在身边一个凸出地面的弯曲的树根上。傍晚的时候老人肯定会出来,把母牛牵回去过夜。到那时,他就会向老人射出准确的一枪。
  叶里扎罗夫看着这幢房子,它是一代又一代山民的栖息之地,曼苏尔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童年时曾在这片牧场上奔跑,在这棵大树下闲坐,用细细的鞭子驱赶一头粉色的母牛,他受过宠爱,呼吸过从天蓝色山顶上吹来的甜蜜的风,可如今,他却变成了叶里扎罗夫不共戴天的敌人,叶里扎罗夫认为,自己的生活意义就在于消灭曼苏尔。
  叶里扎罗夫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年轻、强壮的时候,常把自己扛在肩上,带他走过麦田。带着恐惧,带着对父亲的爱,他从父亲高高的肩膀上看到了黄灿灿的麦子、深色的橡树林和母亲的红色头巾,母亲正在林边等他们。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把步枪架在弯曲的树根上,一棵树在他的头顶上方撑出一片深色的巨伞,浓密的叶片间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蔚蓝色的天空,这棵树就是善恶之树。
  当白色的山脊变成天蓝色,然后又变成淡粉色,绿宝石般的峰顶像火焰似的燃烧起来,那个头戴羊皮帽、身穿长下摆大衣的老人,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出了家门,向牧场走去。他慢慢地走近那头母牛。他在中途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的群山,似乎是想在傍晚的峰峦间看到儿子曼苏尔传递来的秘密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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